第十五章 春雷绽、万物变(上)(2 / 2)

不识明珠不识君 未知 2881 字 2022-03-15

范勉痛心疾地怒视着她,惊惧万分,浑身颤抖,连声音都抖了:“你,你说的什么话?你果然是个没见识的乡女,自私自利之徒。只想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却浑然忘了国家大义之事。没有国,哪有家,朝纲不稳国家灭亡,你还哪有小家,哪有父亲?你读了五年史书,学了五年忠君忠孝之道,还看不透这些吗?如果连这等见识都没有,这五年的书都白读了,我怎么会有你这种贪生怕死的女儿!”

明前的眼泪一下子扑簌簌地落下,满腹委屈,差点委屈的大哭出来。这话太重了,她承担不起,她不是怕死啊。

她心一横,脑子一热,就把满腔的心里话直接说出来了。她哭着说:“女儿不是贪生怕死,女儿是心痛爹爹。女儿是说即使爹爹公开上书皇帝,弹劾太监­干­政也没用的。皇上信任了太监二十年,他不会信你的!这样做只是以卵击石,除了白白断送身家­性­命外,毫无作用。女儿是痛惜爹爹啊。”

“治理江山,文人的清高义气毫无用处。治国需要的是纵横捭阖的平衡之才。平衡各方势力,求取对国家最有利的一面。虽然学文天详可以成为名传青史的忠烈之士,但是对前朝却毫无益处,宋朝还是灭亡了。而真正救国的,都是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坚持下来的汉人世家和大臣们。他们坚忍百年,才驱赶走了元人恢复了汉家江山。父亲你也常常说,让女儿学会隐忍容忍之道。但父亲你自己,为什么不能学学容忍之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呢!”

她急切地诉说着,想打消范勉的念头。嘴里吐着满腹衷心话,全身却冷得直打寒颤,像掉进了冰窟。脊背、牙根、汗毛梢都是冰凉透骨的。这是除了五年前,在乡下小陇县那个被锦衣卫抓住判明身份的惊魂之夜后,第二次她觉得天塌地陷了。

不行,不行,绝不能这样!现在太监势大,狭皇上以令群臣。公开上书弹劾太监,就是活脱脱地去送死啊。江山万里,自有能臣志士掌握,而范勉只是一个清高正直的书生。他无法面对这种污水池般的朝堂。她父女二人原来都是一样的秉­性­啊。

——“万水东流,屹立若中流之砥柱”,“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种“力挽狂澜”的风骨怀虽然高尚,是要用血来换,命来填的!

她范明前只是个寻常小女孩,不敢做青史留名的忠臣义女,只愿意做围绕在父亲膝下的稚子。被父亲关怀保护,同时也关怀保护着父亲。

明前眼露决绝,咬紧牙关,哪怕今天被父亲厌恶、痛斥、痛打,也要拦下父亲!这可是杀族灭门的大祸啊。

范明前膝行几步,跪在父亲膝前,抓住父亲衣袍,泪如雨下,苦苦哀求:“父亲,如果想为国出力,为何不能徐徐图之呢。为什么要用这决绝惨烈的法子?张榜天下,死谏皇上?如果皇上不觉悟怎么办?那父亲岂不是白死了。还不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保存住自己­性­命,才能继续为国尽忠。父亲不可愚忠,不可迂腐,这个国家还远远不到要以死为谏的地步。再说了,天下大势由天所定,人力不能挽回。如果大厦倾倒,大家都要随波逐流地顺势而为,才能保全­性­命。硬顶着逆势而行,都是送死啊!父亲不能去!”

范勉勃然大怒:“你这个刁滑的无知­妇­孺!你说的什么话?简直是个见风使舵的乡下泼­妇­。你!”

他怒冲冠地刚要斥骂女儿!低头一看,却看到女儿那张苍白的,倔强的,泪流满面的小脸,猛然间心中一酸,颓然长叹,心里的那一股怒气就泄了。

——这个女儿,幼年多难,好不容易找回来,跟着自己没享几年福,反倒又要遭大罪了。她怎么这般命苦?他又怎么能斥骂她?

范勉心里痛苦万分,再也不忍心斥责,伸出双手紧握住女儿的手,恳切地说:“明前,我明白你的意思。为父也为这件事思索多年容忍多年了。但时间拖得越久,皇上就越陷越深,完全坠入了宦党们的斛中。非要血和命不能警醒。女儿你说的,父亲全明白。如果一弹劾,我很有可能就会激怒皇上被太监们灭门抄家!这事是很蠢很愚。但是,但是,这种侠肝义胆的愚事总要有人去做的,这种清高的蠢事总要有人去做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果能单凭我范勉一人的鲜-血,就能警醒皇上。为父就死得不冤。我已下定决心。”

明前心如烈火烹油,焦灼地快暴了。她抓住他的手放声大哭:“不行不行!父亲曾答应我,要保我一生平平安安的。可是你今天去讨伐太监,这不是自毁誓,把自己和女儿都处于危险境地吗!女儿是没见识,女儿是怕死,更怕见不到父亲。求父亲三思,想想女儿!”

范勉心如刀绞,肝胆剧裂。他最怕明前这样说,果然明前使出了这一招。

他痛苦地道:“父亲确实对不起你,早知道就不认你回家了。如果你还是乡野的村女,就不会遇到这种麻烦事。父亲好生对不起你。五年前,甚至十年前,你未回家时我就立誓和宦党们共死。你回到家,就注定了迟早要面临今日。明前,我很后悔,当初一时心软,认了你回家。如果没有认你回家就好了,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明前禁不住痛哭,几乎要哭晕过去。她绝望地拼命摇头,胸口像被火烧得一样难受。不,不是这样的。这五年来,她过得很好,跟在父亲身边,很舒心很幸福。范勉正是她心目中的良父,知识渊博,儒雅有礼,胸有正气,不怕诘难。正是她心底里极佩服、极爱戴的那种清正人物。即使现在知道了这事,她也不后悔这五年跟着范勉读书长大。而现在范勉竟然说出了后悔认回女儿的话,可见他有多痛心。明前心痛如绞。

“明前,这件事迟早会生。我早就立誓要铲除宦党。现在是最好的良机。五虎太监杀害百名官员,千人跪午门求,激怒天下人。我等这个机会也等了好些年。这满天下反宦党的火势,只差一个火种,就能燃起熊熊大火,就可能会一举铲除宦党。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不定,我也会侥幸无事的。”

这不可能!明前连连摇头。

“那家族怎么办?江南的老家范家怎么办?”她不死心地追问。范勉不为自己想,不为女儿想,总该为家族想想吧。宦党惯会使用东厂去罪连九族,诛锄异己。江南世范怎么办?

范勉淡淡道:“我多年前就和家族族长透漏过自己的意图。族长是个有大眼光、大智慧的人,只说我范氏一族要出名传千古的圣人了。这些年我与家族表面关系淡泊,一月后,江南范家会在我上书讨宦前先把我开除家谱。我上书弹劾后,就不是江南世范的人。而你母亲去世后,更联系不到汝南王家。”

“——女儿不必多说了,我意已决!你就算是哭死在这儿,此事也不可更改。”范勉一锤定音。

...

( 明前绝望地放声大哭。

这不是愚忠是什么?这不是迂腐是什么?明知不可为还偏偏去为之,这不是故意找死吗?拿­鸡­蛋碰石头,以书生之躯去血溅朝堂。他怎么看不透把希望寄托在皇上身上是多么不可靠不可为!为什么他不愿意避其锋芒,先保全自己,再徐徐图之击败敌人呢。父亲和女先生都曾经教过自己要柔软处事,可父亲却这般刚烈为什么?!

他们说的跟做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们在教自己什么东西啊?

范勉也心中长叹,又惊又悔。老女官说得对,这个女儿果然不是自己身边长大的,是个乡野长大的刁滑女孩。平时里看不出,危难之前,生死关头就立刻暴露了本­性­。

在通达理的淑女外表下,内心截然相反。表面上循规蹈矩,内心却是刁滑算计无比。遇事多权衡,多迂回,多­精­滑,不耿直,不忠烈,胸中没有大忠义。不是个清高忠贞的烈女!这幅­性­不像他,如果是他大儒范勉亲自教养出的女儿,怎么会这么不忠不义又怕死呢。这幅­性­子倒活脱脱像她那个狡黠、滑头的养娘李氏。如果不是忽逢大难,他根本看不出她的真实心­性­。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这孩子被拐骗五年,还是被毁了。

罢了,事到临头也没法教女儿了,也不能再责怪她了。

范勉黯然地想。说不定,这种圆滑­精­明的心­性­才会在柴狼当道的人世间游刃有余吧。他即将赴死,相府倾塌,女儿直面凶险,乱世飘零,不盼女儿温柔娴雅忠烈仁义,只盼得女儿更强更狠更有算计!比坏人更坏,比圆滑的人更滑头,比凉薄的人更会明哲保身,才能照顾好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他黯然神伤,心绪复杂,又是遗憾又是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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