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河池是宫中第一观赏大池,与其它几个赏池相互连通,一侧直通宫外的流清河,水深势急,先前因宫人失足跌落河中溺水而亡之事时有发生,便修了个汉白玉的围栏在一侧,偏巧几日前有宫人运新的香鼎来进来时,拉车的马不知发了什么疯乱跑起来,将汉白玉围栏撞出了一个不小的缺口来,本已经修缮了一半,却不想太后竟然在半夜顺着那未曾修缮好的一半掉下去了。
慕皖跟在秦壑身后匆匆而来时,钰河池里周围已经一片热闹,到处都是宫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河中有水性好的宫人在水中沉浮寻找,也有宫人架着船在水面上来回巡游,待到他们从人群中让开的路走到河边时,水中已经有了动静了。
“有了有了!找到太后娘娘了!”
“快些,手脚快些!将娘娘运到船上来!”
一直焦急在河边等候的佩环姑姑闻言隔着半边残缺的围栏急声道:“如何了?太后娘娘如何了?”
河中船上人一片静默,末了有人隔着水面黯然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已经……没有气息了。”
秦壑的脚步骤然停下,在周遭“佩环姑姑!”“姑姑!”的惊呼中越过惊闻太后死讯伤心晕厥的佩环姑姑,在河边站定,双手撑在沁凉的汉白玉围栏之上,望着面前如墨水一般的水面,手指渐渐收紧,直至苍白颤抖。
夜风乍起,弥漫出一种静默的哀伤味道,慕皖立在他身后,隔着两个人远的距离凝视着他的背影,没有滔天的哀伤,甚至没有一丝颤抖,他如此平静的立在那里,仿佛已经与天地间的墨白之色融为一体,明明是静默无言,却又像是在诉说着千言万语。
这一幕给慕皖的印象很深。直到许多年后她再度回想起来时,还是没能想明白,她从这个背影里读懂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是对的。
或许说,她从来都没有认识过秦壑,这个心深似海的男人,从来都不是她所能看明白分毫的。
是夜太后薨殂,为着宫中体面对外称得是暴毙,宫中知晓此事之人也都被勒令三缄其口,不得泄露分毫消息。从夜半到天明。太后的尸身已经被悄悄地运回宫中并除了脏衣擦身完毕。由大小便贴身伺候着太后的老姑姑佩环独自一人为她擦身上妆,等到门口的宫娥察觉到有些异样进入殿中去看时,太后已经装扮完毕,仪态万千地安静睡于榻上。而榻边地上侧卧着的姑姑佩环,口鼻中有黑血凝固,早已死去多时。
国君感念佩环殉主之忠烈,准许破格将她葬入一侧的王族夫人陵中陪伴太后,不几日打点妥当后便早早的发了丧,原本预备给慕皖的新晋贵夫人之仪也因这样突如其来的丧事而不得不推迟,然而太后在去世之前已经将贵夫人的印鉴玉蝶如数交给她,虽然没能在阖宫有个像样的仪式接受妃嫔叩拜,然而现在她已俨然的贵夫人的架势。守灵时也是跪在王后身后,并暗宫中规矩,与王后一同前往王陵,并要在棺椁入墓室后在皇陵外守七日方算尽了孝。
长途跋涉又加马车颠簸,王后慕云一到王陵便病倒了。连第一日的丧仪祭祀和在地宫门前的三炷香都是慕皖这个贵夫人来代她上的,到第三日时整个人已经起不来床,整日躺在王陵一侧的简陋行宫中,慕皖去探视了几次,几句话说不到她便已经没了什么精神,看那副情形,似乎也要大限将至了。
是夜,行宫中诸人皆已睡下,慕皖在厢房中仔细的换好夜行衣,蒙上面纱时听见房顶有异响,她不动声色的将面纱系上,推开门时一个黑影从屋檐上跃下,伸手矫健却悄无声息,甚是嚣张的连面纱都没蒙,正是云迁。
云迁对这一带似乎颇为熟悉,显然是事前已经造访过多次了,慕皖跟在他后面沿着怪异的路线往地宫去,心中却明了若是有一部走错,便很有可能触动某些机括,到时能不能躲过去还另说,一旦因此被人发现了行踪,那便是前功尽弃了。
“这里便是苏夫人的墓室。”云迁言罢,从墙壁上取下一只火把,走到棺椁边近距离观察着上面是否有可以下手的痕迹。
“你过来,拿着这个火把与我照着。”
慕皖依言上前接过火把,就见云迁双手在抚在棺椁接洽处之上,围着它缓缓走了一圈,而后脚步一顿,手上似乎在哪处微微用了些力道,从棺椁中清楚的传出某种响动,云迁见状右脚向后退了一步,撑住地面,两手按在棺椁上,缓缓将上面推开。
随着棺椁的徐徐打开,一股奇异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是当时下葬之时为求尸身不腐用的香料,然而眼下已经过去十数年光景,再完美的工艺想必也不能完全保证不腐,何况这不过是个夫人的陵墓,比不得国君和王后的尊贵,内里布置虽华丽,却也没有太怎样讲究,等到香味散去,慕皖向前几步去打量棺椁里的情景,除了一副枯骨外,再也看不出这位夫人当年是何等风采。
云迁让慕皖将火把向棺椁里靠了靠,自己则弯腰细细查看这具白骨的齿部,末了幽幽道:“果然是有人偷龙转凤。”
慕皖警惕的提防着周遭的情形,闻言转过头来扫了一眼尸骨,问道:“如何断定的?”
云迁指着齿部娓娓道来:“先君继位前就已经陆续娶了几位夫人妾室,其中有一位便是苏夫人,若细论起来,她算得上是宫中资历最老的夫人,连当今太后都要比她晚入宫六年有余,算起来她仙逝时应当是已经近五十岁,而看这幅尸骨的齿部磨损,明显不像是一个四十余岁的老妪,而更像一个正当风华的年轻女子。”
慕皖将火把靠得更近,观察着他指出的可疑之处,心中大定:“安夫人十五岁生淳王,死时不过二十七岁,确实正当风华之年——这是什么?”她的眼睛被一道光闪了一下,犹豫几分后伸出食指挑开了覆在尸骨之上已经有些破烂的锦衾和宫装,露出一小块闪闪发亮的金块。
“当年安夫人正是吞进自戕,这般情形来看,这里的人是安夫人无疑。”云迁打量着那块卡在喉部的金块下了结论,既已经探明了虚实,便也没有多留的理由,将棺椁恢复原状后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墓室,到门口时云迁将慕皖手中的火把接过来,熄灭后放归于原处,二人照着与来时相反的路线向外去,走出地宫时已经过了丑时,四下寂静无声,唯有夜风萧瑟,鸟鸣哀婉,将蛰伏在夜色中不辨轮廓的巨大王陵映衬的更加沉默端肃。
慕云在陵墓旁的行宫里住了七日,接连哭了七日,折返当天慕皖作为品阶仅次于王后的贵夫人亲自迎她上车时,慕云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的站不稳身子,上车时脚下一滑险些摔下来,慕皖在后面推了她一把将她稳住,她站稳后回头看了一眼慕皖,两只眼睛肿的分外厉害,脸上憔悴不堪,透出的除了病态外,还有挥之不去的疲惫之色。
王后的马车中设有软褥,在车上进了药后一行人才浩浩荡荡的起行回王宫,走了一会儿慕皖掀开车帘,让走在一旁的宫娥去叫随侍王后的宫娥来,向她询问起王后的近况来。
“王后娘娘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前太后娘娘在时还一直悉心补着,到太后娘娘生病,王后娘娘担忧过度,整日在太后宫中侍奉,倒是把自个儿的身子给耽误了,眼下太后娘娘走了,王后娘娘的身子也不大康健,加之整日伤心落泪,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都瘦的弱不禁风了……”宫娥的话里不乏惋惜之意,半真半假的语气拿捏的也甚是到位,看着也是个识时务的,慕皖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却不点破,只是有些好奇她话中的意味。
“依你所说,王后娘娘与太后的感情倒是很亲厚。”
“正是呢,我们娘娘与太后娘娘,就像是亲母女一般,寻常人家那里能见得婆媳间这般亲密的,连新入宫的宫娥有时都议论,说到底是有缘分,王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连长相都有些相像,说不定上辈子就是母女投来的呢!”
慕皖正在掀茶盖的手一顿,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来,连表情都为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微微愣了愣,随即被她掩饰了下去,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平静的让那个宫娥回王后的车旁伺候去了。
太后仙去,阖宫都沉浸在一片哀痛之中,国君为此罢朝三日以寄哀思,比起神伤的国君,王后慕云的反应则更甚几分。
当年慕家阖族抄斩,慕皖和慕云侥幸逃过一劫,慕皖被困在景宸宫一生一世不得出宫门半步,而当时的王后慕云却被改了姓“楚”,不仅没有受到一星半点的牵连,反而还愈加的尊贵起来。慕皖记得卿钰曾经对她忿忿不平,言慕云出身慕家,阖族被抄斩,她非但没有一丝的哀伤之色,反而还大办生辰,那般情形仿佛慕家与她毫无关系一般,慕皖以为慕云是天生铁石心肠,性子薄凉,如今看她为太后之死神伤到如此地步,两相对比,愈加显得反常的很。
第六 十二章 身世
慕皖辗转反侧思索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便去了太后的寝宫,门前正在扫地的宫娥见状纷纷上前来叩拜。
“太后生前本宫一直在侧伺候,如今她老人家仙去,本宫甚为思念,便来此看看,你们只管忙自己的便是,本宫进去转转便走。”
宫娥闻言俯身道:“二位娘娘慈悲,感念旧情,宫中有主如此,奴等叹服。”
“二位娘娘?另一位又是哪位?”
“正是王后娘娘,比夫人早到一步,现下可能正在佛堂中烧香。”
慕皖听闻慕云也在,吩咐宫娥不要惊扰了王后娘娘,又与宫娥要了一块软巾来,将大殿中的琉璃瓶一个个仔细擦拭过后,佛堂那里便有了些动静。
慕云的情形倒是比先前更不好了些,她贴身侍候的宫娥扶着她匆匆离开,二人走后,太后寝殿中打扫的宫娥们纷纷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连慕皖走近都未曾察觉,兀自将方才瞧见王后娘娘修间有血红的场景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闹。
“这般热闹,倒是连活都忘了做了。”
宫娥们听得这一句话差点骇破了胆子,方想起这位新晋的贵夫人正是如今宫中热议的继后第一人,纷纷变了脸色,大气不敢出的伏在地上,待听见夫人道了一句:“都散了吧。”才如蒙大赦般的赶紧退下,再也不敢胡说什么。
慕皖将这一院子的人给遣散了后,自己直朝佩环姑姑的厢房去,推开厢房门便听见里面有动静,待她撩开帘子进到里间时,里面已经被人自己翻过一遍了,情形却也只是微微凌乱,稍稍整理便能恢复原状。
慕皖负手站在房中看两人四下翻找,不消多时便有一人拿着一只手札来给她。
“似乎是生前记事的手札,里面有不少琐事记项。”搜出手札的那人恭声道。
慕皖随手将手札的封口打开,解开捆绑的丝带。打开来大概翻看了一下,对那两人道:“将这里恢复如初,无比不要让人瞧出什么端倪来。”
两人恭声应下,其中有一人上前一步,从腰间取出一封信筒来交给慕皖。
“莫问院主的信。”
慕皖接过信只简单的看了一下封口的火漆,就将信筒和手札一同收好在袖中,方欲出门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对那二人道:“你们中有一个今日去国师府上跑一遭,替我问一句话:何日佳期。务必要他回书信给我,信上要有三道印。今夜子时前送来我宫中。”
从太后寝宫中回来。慕皖简单的用了晚膳。让宫娥送了香火和经书进来,言自己要为太后念经超度任何人不得打扰,名正言顺的关了宫室大门在殿中查看信笺和手札。
信分明是已经被人动过的,虽然在动过之后又用火漆封好。然莫问此人做事仔细,万事都讲究拿捏一个度,这样厚重的火漆显然不是他一贯的仔细手法,慕皖取出信筒中的绢帛,并未打开来看,而是现在鼻尖嗅了一下。
莫问喜医,连素日里用的墨也势必是用药汁来冲开的,因而写出的字墨香间会透出一股清淡的药味,慕皖一闻到那淡淡的药香便断定此信虽然被人拆开来看。却未曾动过手脚,这才展开来看。
莫问的书信一贯的简单明了,此番语气虽然庄重,然而一篇读下来,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与他平日里直言重点的风格相差甚远,分明是在借此暗示她什么。
慕皖将看完的信随手用烛火点燃烧了个干净,将注意力转移到手札上,大概翻看了几卷之后直接向中间翻看,逐字逐句的查找,待云迁从窗口翩然跃入时,她莹白的手指刚巧移到了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一处,微微愣了一下后唇边扬起一抹笑。
云迁依旧是那副纤尘不染的样子,只是此番眉头有些微皱,身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
慕皖只兀自往下看着,头也不抬的问他:“你将我的人如何了?”
云迁走到她身侧,未请自坐,道:“恐怕他早就不是你的人。”
慕皖不置可否,魑魅宫的人崇拜的是权势和计谋,对于这种人,忠诚往往的最多余的也是最愚蠢的。
她没有再多的对那个被云迁料理了的手下表示关心,对他是怎么死的如今又被抛在何处也不甚有兴趣,只倾过身去,指着她方才找到的那段给云迁看。
“佩环是太后身边的老人,这些秘闻要比旁人清楚的多,我亦觉得这上面的东西十分可信,太后死后,慕云的反应太过反常,我一直怀疑其中有隐情,不想果然有隐情,还是个天大的秘密。”
“当今王后是太后的亲生女儿。”云迁品味着这个宫中秘闻,有些百无聊赖:“除了能作为茶余饭后的闲暇谈资,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