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为防止非法侵入者(一般需被当场发现侵入他人领地,挟持合法住户)……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你只要想想帕格镇教区议会有多小,就得佩服它的力量有多大。他们每月在漂亮的维多利亚风格教堂会厅里开一次会,几十年来,任何削减这个议会的预算、分割其权力或者以更新更大的机构吞并它的企图,都遭到不遗余力的抵抗,至今未能得逞。亚维尔地区议会下面所有的地方议会当中,帕格镇是最难驾驭、最爱叫板,也最为独立的一个。议员们为此感到自豪。
到星期天晚上为止,议会一共有十六位男女议员。小镇的选民似乎相信凡是乐意在教区议会效力的人都有能力胜任,所以十六位议员都是在无一反对的情况下获得席位的。
可是这个上任之初一团和气的议会现在正身陷内战。有个事件在帕格镇挑起了长达六十余年的愤怒仇恨,现在到了决定性的时刻。两个魅力超凡的领导人身后各聚集了一派支持者。
要想全面了解争端的起因,就有必要知晓帕格镇人对北边的亚维尔市有多不喜欢、多不信任。
帕格镇人的就业机会大多来自亚维尔的商店、公司、工厂,以及西南综合医院。小镇年轻人星期六的夜晚也几乎都在亚维尔的电影院和夜店里度过。城里有一座大教堂,好几个公园,还有两个巨大的购物中心,只要你真心欣赏且满足于帕格镇不凡的魅力,那么有这几个去处还是挺惬意的。即便如此,真正的帕格镇人还是认为亚维尔不过是个不可或缺的邪恶之地。帕格修道院脚下那座高高的山就好像这种态度的象征,它将亚维尔从帕格镇的视野中隔开,让小镇居民产生一种愉快的幻觉,以为亚维尔比它实际所在要再远上好些英里。
帕格山碰巧还遮住了另一块地方,一块帕格镇历来认为属于自己的地方。这就是斯维特拉夫大宅,一幢安妮女王时代的优雅建筑,漆成蜜金色,被大片林园和田地环抱。它处于帕格镇和亚维尔市中间,属于小镇辖地。
房子在贵族之家斯维特拉夫几代人之间平平安安地传承了近两百年,直到二十世纪初家族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去世。斯维特拉夫家与帕格镇悠久的渊源,就只剩下了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墓园里最宏伟的一座坟墓,以及当地史料和建筑上偶尔可见的纹章图样和姓名缩写,就像早已灭绝的生物留下的足迹和粪化石一样。
最后一个斯维特拉夫去世以后,大宅几易其主,转手之快令人心慌。帕格镇人总在担心哪天会有地产商来买下大宅,毁了大家钟爱的这一标志性建筑。到了五十年代,一个叫奥布里·弗雷的男子买下了这块地方。人们很快知道弗雷家财万贯,是在城里神秘发家的。他有四个孩子,还有一颗渴望永久定居的心。等到传言风起,说弗雷其实是斯维特拉夫家的旁系后裔时,镇上人们对他的赞许更是骤然达到了令人目眩的高度。不用说,他已经是半个本地人了,自然会效忠于帕格镇,而非亚维尔市。帕格镇上了年纪的人们都认为奥布里·弗雷的到来意味着一个福佑时代的回归。他会像之前的祖先们一样,成为对小镇慷慨相救的朋友,在每一条鹅卵石街道上洒下恩泽与魔力。
霍华德·莫里森还记得母亲一阵风般冲进霍普街他家的小厨房,带来奥布里受邀出任本地花展裁判的消息。母亲种的红花菜豆已经蝉联三届最佳蔬菜奖了,她真心渴望从她眼中代表旧时代浪漫的男子手里接过那只镀银玫瑰碗!
然而在这个关头,如本地传说中的情形一般,平地忽起黑云,一位邪恶仙子即将登场。
斯维特拉夫大宅终于易入如此令人放心的人手中,帕格镇为之欢欣鼓舞,正当此时,亚维尔市却在南边大张旗鼓地建设公造住宅。帕格镇的人们不安地得知,新的街道正在蚕食着城市与小镇间的土地。
人人都清楚战后廉价住宅的需求大大增长,可是小镇此刻正为奥布里·弗雷的到来而欢欣,未免怀疑起亚维尔市的用心,一时之间议论纷纷。曾经确保帕格镇自成一体的天然壁垒——河流和山峰——在疯狂扩张的红砖房屋面前步步后退。亚维尔穷尽了每一寸领地来兴建这些住宅,终于在帕格镇教区的北界停下步伐。
小镇居民这才舒了一口气,然而很快就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坎特米尔小区刚一建成,就被判定远远不够满足人口需求,于是那座城市又投资买地,意欲进一步拓宽领地。
在这个关头,奥布里·弗雷(对帕格镇居民而言他仍是神话,而非凡人)做出了一个引发之后六十年积怨的决定。
紧邻新建小区的是若干杂木丛生的林地,没什么用处,他便将它们高价卖给了亚维尔市政厅,换来的钱则用来修复斯维特拉夫大宅客厅里弯翘的镶板。
帕格镇人出离了愤怒。斯维特拉夫大宅的丛地原本是抵御城市蚕食的要塞,如今教区古已有之的天然屏障却要为贪得无厌的亚维尔人让路。教区议会会厅争吵不休的讨论、投向报纸和亚维尔市议会怨气沸腾的公开信、对当局者个人的忠告进谏——凡此种种,都没能逆转局势。
地方政府廉租房重张旗鼓,只有一点不同。第一批小区修建完毕之后的短短间歇里,市政厅发现还能降低修建成本。于是第二波兴建浪潮的产物不再是红砖房,而是钢筋混凝土小屋。这片小区被当地人沿用所占土地之名,称作“丛地”,低劣的建筑材料和样式令其与坎特米尔小区界线分明。
到六十年代后期,丛地的钢筋混凝土小区已经开始墙壁开裂、镶板弯翘了。就在其中一幢里,巴里·菲尔布拉泽出生了。
尽管亚维尔市政厅信誓旦旦,说新小区的维护全由他们负责,但就如怒气冲天的小镇居民一开始就预言的一样,帕格镇还是很快就收到了新的账单。虽说丛地多数公共服务和房屋保养都由亚维尔市政厅负责,但市政厅还是高高在上地将部分事务指派给了教区:人行道、照明、公共座椅以及公共汽车候车亭和公共活动场地的维护。
连接帕格镇和亚维尔的桥上布满了涂鸦画,丛地的候车亭全被损坏,丛地少年在游乐场把啤酒瓶丢得满地都是,还扔石块砸路灯。有一条人行小道原本是游人和散步者的最爱,现在却沦为丛地少年时髦的聚会之所,不仅是聚会,霍华德·莫里森的母亲幽幽地说,“还要更糟。”清洁、修复和置换的担子落在了帕格镇政厅的头上,亚维尔市拨出的款项从一开始就不足以应付为之花费的时间和金钱。
众多令人讨厌的负担当中,最让人生气和不服的就是丛地被划入了圣托马斯英国国教会小学的学区。丛地孩子们有权穿上令人称羡的蓝白校服,在夏洛特·斯维特拉夫夫人亲手立下的奠基石旁的花园里玩耍,在整洁的教室里用刺耳的亚维尔口音高声喧哗。
帕格镇很快就流传开这样一种说法:亚维尔每个有学龄儿童、靠吃救济为生的家庭都觊觎着丛地小区,很多人从坎特米尔小区跨过边界混了进来,就像墨西哥人偷渡进入德克萨斯一样。他们美丽的圣托马斯小学——多少人即使去亚维尔上班也要回镇上居住,为的就是这里的小班教学、拉盖课桌、有年头的石头建筑,还有郁郁葱葱的操场——即将充斥着小偷的孩子、瘾君子的孩子,还有人尽可夫的女人的孩子!
这幅噩梦般的图景并未完全成真,因为圣托马斯小学虽有众多长处,却也有不妙的地方:需要掏钱购买校服,不然就得填上一大沓表,证明确有资格拿补助金购买;需要拿到校车通行证,并且早起半小时以保证孩子准时到达学校。丛地的许多家庭都嫌这些障碍太麻烦,就送孩子去上一家不用穿校服的大型小学,那所学校正是建来吸收坎特米尔小区生源的。上圣托马斯小学的丛地孩子大多与帕格镇的同学们相处得不错,其中一些还被公认为优秀的学生。巴里·菲尔布拉泽就是这样一路读上来的,他一直是班里头脑聪明、招人喜欢的小丑,只在提到家住哪里时,偶尔发现帕格镇家长脸上的笑容会僵住。
尽管如此,圣托马斯小学有时还是不得不接收个把公认性格暴烈的丛地学生。克里斯塔尔·威登满上学年龄的时候跟曾祖母住在霍普街,所以真没办法阻止她入学。不过,等她八岁时搬回丛地跟母亲一起住后,镇上许多人都希望高涨,盼着她永远离开圣托马斯小学。
克里斯塔尔老是留级,她升年级的过程就像蟒蛇吞下一头羊,无比扎眼,双方都极不舒服。其实克里斯塔尔并不常常在班里听课,她在圣托马斯小学的大半时间都是特别指定一位老师一对一授课的。
如同命运开的一个恶毒玩笑,克里斯塔尔曾经跟霍华德和雪莉最大的孙女莱克西在同一个班。有一次,克里斯塔尔照着莱克西·莫里森的脸来了狠狠一拳,揍掉了她两颗牙齿。两个孩子之前就摩擦不断,但莱克西的父母和祖父母并不认为这就能为克里斯塔尔的罪孽开脱。
由于害怕升入温特登综合中学以后,等待女儿的会是整班整班克里斯塔尔式的人物,迈尔斯·莫里森和萨曼莎决定把一双女儿都转到亚维尔的私立圣安妮女校,当起了一周回家一次的寄宿生。孙女居然被克里斯塔尔·威登逼得离开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这个故事霍华德逢人就讲,以证明那片小区对帕格镇坏得令人发指的影响。
帕格镇的愤怒由明焰逐渐变成了暗火,怨愤似乎安静了些,但是能量丝毫不减。原本宁静美好的丛地变得肮脏堕落,小镇居民心中愤懑不已,将它逐出属地的决心从来不曾动摇。边界仲裁委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地方政府的改革推行了一潮又一潮,可是却没带来半点变化,丛地仍然归属帕格镇。新来小镇的人很快就会明了,要想获得帕格镇当权派人物的欢心,对那片小区的憎恶是一张不可或缺的通行证。
不过现在——距离老奥布里·弗雷把那块要命的土地拱手让给亚维尔市已经过去了六十年——六十年来人们持续努力、出谋划策、请愿陈情,四处搜集情报,在专门委员会面前慷慨陈词——终于,帕格镇的仇丛地派来到了胜利的门槛前,只是这门槛似乎还有些摇晃。
经济不景气,逼得地方政府不得不提高效率、精简重组。亚维尔市议会的一些高层人物预见到,在国家政府收紧的政策下,这块堕落的小地方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还不如连根铲除,让那些难缠的居民回原选区去,这样对自己的选举前途倒还更有好处。
帕格镇在亚维尔市议会有自己的代表:市议员奥布里·弗雷。这可不是促成了丛地建成的那位奥布里,而是他的儿子,“小奥布里”,他继承了斯维特拉夫大宅,是一位商业银行家,平时在伦敦工作。奥布里愿意承担一些地方事务,其中有一丝赎罪的意味。当年父亲对小镇犯下的无心之过,他想要弥补。他和妻子茱莉亚为农展会捐款、担任发奖嘉宾,参加地方各项专门委员会,每年还举办一场圣诞晚会,受其邀请者简直羡煞旁人。
每次想到在将丛地退归亚维尔这桩经年累月的要务上,自己和奥布里是如此亲密的盟友,霍华德都感到又骄傲又高兴,因为奥布里的生意很上档次,叫霍华德不由得心驰神往、由衷敬佩。每天傍晚熟食店关门以后,霍华德就会把钱柜的抽屉抽出来,细数里面一枚一枚的硬币和污渍斑斑的纸钞,然后放进保险箱。而奥布里则不一样,他坐在办公室,钞票从来不经手,可却推动着惊人数目的财富在各大洲之间流转。他是财富的主人,让财富翻倍,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坐视它们消失,不改大将气度。对霍华德而言,奥布里近乎神一般,哪怕来场全球性的经济崩溃也无法令他的形象矮小一分。每当别人责怪奥布里一类的人让国家深陷泥潭时,这位熟食店老板都会不耐烦地反驳:情况好的时候怎么不见有人抱怨呢?这是他百说不厌的观点。他给予奥布里的敬意,高得如同后者是一位在广受批评的战争中负伤的将军。
与此同时,作为一名市议员,奥布里能接触到各式各样有趣的数据,还能与霍华德分享有关帕格镇令人头疼的卫星小区的种种消息。本地多少资源投给了丛地破落的街道,而没有得到一星半点的回报,两人都一清二楚。他们还知道,丛地没有一幢房子是住户自己买下来的(而时至今日,坎特米尔小区的红砖小楼则几乎都被私人购入囊中,整修得漂漂亮亮,几乎难以辨别出昔日的模样:窗台伸出了花架,门口新修了门廊,屋前的草地也修剪得整整齐齐)。他们甚至了解,丛地居民近三分之二完全靠救济金过活,而有相当大一部分人进过贝尔堂戒毒所。
霍华德脑子里永远印着丛地噩梦般的景象:纸板糊起的窗户,上面还涂满脏字脏画;少年们抽着烟,在常年破烂不堪的公共汽车候车亭里鬼混;天线锅遍地安家,面朝天空,形同狰狞的金属花朵祼露出的一颗颗胚珠。他常常反问道: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整治整治,把这地方弄得像话一点?——为什么就不能每家从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一点,凑钱一起买一台割草机?但从来不会有这种事:丛地只会坐等镇政厅、选区、教区来清理、修复和维护,坐等别人伸手给予、给予、给予。
随后霍华德又会回忆起童年时住的霍普街,家家户户都只有一块小小的后花园,大不过一块桌布,可是包括母亲在内的大多数人家都种上了红花菜豆和马铃薯。在霍华德看来,只要丛地居民有心,就完全能自己种起新鲜蔬菜来,能管教好戴头巾、乱涂乱画的坏小孩,能团结起来除尘迎新,也能把自己打理干净找份工作。没有任何人拦着他们。于是霍华德只好得出结论,过眼下这种生活,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这片小区令人心惊的堕落氛围,则是居民们无知懒惰的外在标记。
帕格镇则完全相反,在霍华德的心里,它因为道德的光辉而熠熠闪耀,就好似全体居民的灵魂都投射在鹅卵石街道、小山坡和美不胜收的房屋上。对霍华德而言,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已经远远不止是一幢幢老房子,那条淙淙流过、绿树蔽岸的河流,修道院庄严的剪影,也不止是广场边挂起的花篮。小镇于他就是一个理想,一条生活的正道,在全国其他地方纷纷堕落的时刻,小镇依然坚守阵地,是不屈的小小文明。
“我是帕格镇人,”他会这样告诉夏天来的游客,“生于斯长于斯。”表面上是说自己多么平凡,背后却是给予自己无上的褒奖。他出生在帕格镇,也希望死在这里,离开的想法一生都未曾有过。他只愿看着这里四季交替,树林和河流随之改换容颜,小广场春天繁花似锦,圣诞雪花闪耀。这之外的世界还有什么风景,素来不会令他心动。
这一切巴里·菲尔布拉泽都看在眼里,还说出口过。他隔着教堂会厅的桌子,面对霍华德的脸哈哈笑着说,“你知道,霍华德,在我眼里,你就是帕格镇。”霍华德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总是对巴里的玩笑话兵来将挡),回答道,“我把这话当作至高的夸奖,巴里,不管你本意如何。”
他是有资本笑的。此生最后一桩野心,实现之日已经近在咫尺:丛地退归亚维尔,这事儿看上去已经板上钉钉了。
然而,巴里·菲尔布拉泽在停车场猝然倒地之前两天,霍华德从可靠渠道得知这位对手弃所有交战规则于不顾,给当地报纸送去了一则故事,讲的是在圣托马斯小学上学,对克里斯塔尔·威登来说是怎样的护佑。
如果这篇文章写得没那么严肃,那么想到克里斯塔尔·威登居然被捧到读者面前,作为丛地与帕格镇成功融合的佳证,霍华德简直要觉得滑稽。不用怀疑,菲尔布拉泽肯定亲自教过那女孩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所以她满嘴脏话、课上没休没止地捣蛋、欺负得其他孩子哭红了脸,还有她母亲多少次失去监护权——这些事情肯定会湮没在谎言的背后。
霍华德相信镇上其他居民都是有头脑的,但他担心报纸这么一搅,会惹来一群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好事改良家。他的反对立场既出于道德原则,也不免有些私心:孙女在他怀里抽抽嗒嗒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还记得她缺了牙齿,剩下血糊糊的牙槽,也还记得自己安慰她,答应要牙齿仙女三倍偿还。
星期二
丈夫去世两天了,玛丽·菲尔布拉泽在清晨五点醒来。睡在她和巴里的双人床上,身边却是十二岁的儿子德克兰。德克兰是午夜过后不久抽抽嗒嗒爬上来的。现在他睡得很熟,所以玛丽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来到楼下的厨房,好放任自己哭一会儿。时间每过去一个钟头,她的悲伤就加深一分,因为那意味着她离活生生的爱人又远了一步,而没有他的漫长人生,她才刚刚开始品尝。有好些个瞬间,就心跳那么短的一瞬间,她会忘记他已经永远离开,自己再也无法靠近他,得到任何慰藉。
巴里的哥哥嫂子过来做早饭,玛丽便拿着巴里的手机躲进书房。巴里手机通讯录里有无数个条目,她想从中找出几个人的号码来。才开始几分钟,手中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喂。”她嗫嚅着说。
“喂,你好!我找巴里·菲尔布拉泽。我是《亚维尔公报》的艾莉森·詹金斯。”
年轻女子的声音活泼雀跃,在玛丽听来却响得可怕,好像花腔喇叭在耳朵里一齐奏鸣,巨大的响声让话语的意思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
“《亚维尔公报》的艾莉森·詹金斯。我能跟巴里·菲尔布拉泽说话吗?想跟他谈谈关于丛地的那篇稿子。”
“哦?”玛丽说。
“是的,他写的那个女孩的详细信息还没发给我。按计划我们是要采访她的。克里斯塔尔·威登?”
每个字都像重重一拳,落在玛丽身上。她呆坐在巴里的老转椅上,一言不发,任凭打击一拳一拳地砸下。
“能听见吗?”
“能,”玛丽说,她的声音在颤抖,“听得见。”
“我知道我们采访克里斯塔尔的时候菲尔布拉泽先生很希望在场,但是时间来不……”
“他不能在场了,”玛丽回答,声音已经近乎尖声嘶叫,“他再也没法谈什么狗屁丛地或者别的什么了,什么也谈不了了,永远都谈不了了!”
“什么?”电话另一端的女子问。
“我丈夫死了,没错儿。他死了,所以丛地不能再指靠着他了,不能了。”
玛丽的手抖得厉害,手机从指间滑落下来。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挂掉电话,她知道那头的记者一定听到了自己喘着粗气的抽噎声。随后她记起,巴里在世的最后一天,也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忙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丛地和克里斯塔尔·威登。愤怒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她用力把手机摔向房间另一头,正好砸在四个孩子照片的相框上,相框哐当落地。她立刻爆发出一阵哭喊,兄嫂赶紧跑上楼梯,冲进书房。
不管他们怎么问,一开始她只是说,“丛地,狗屁、狗屁丛地……”
“那是我和巴里长大的地方啊。”哥哥咕哝着说,但他不敢多言,怕惹得玛丽更加歇斯底里。
社工凯·鲍登和女儿盖亚四个星期以前刚从伦敦搬来,是帕格镇最新的居民。凯并不了解丛地那惹得风波不断的历史,她只知道自己的很多服务对象都住在那个地方。至于巴里·菲尔布拉泽,她更是一无所知,只晓得他的死造就了她厨房里的悲惨一幕,情人加文从她和炒蛋旁边逃开,扑灭了前一晚Zuo爱在她心里点燃的希望。
星期二的午饭时间,凯是在帕格镇跟亚维尔之间的某处路侧停车带度过的。她在车里啃了个三明治,读了厚厚一叠材料。一个同事因为压力太大请了长假,直接后果就是她手上三分之一的案子都落在了凯的身上。快到一点的时候,凯启动车子,向丛地开去。
这片小区她来过好几次,但对这里养兔场一样纵横交错的街道还是不太熟悉。终于找到福利街,大老远就认出了她感觉肯定是威登家的那幢房子。她即将造访这户人家,资料里的描述已经十分清楚。见到房子的第一眼,她就觉得与自己的想象差不离。
房子前面垃圾成堆:一只只鼓囊囊的纸袋子,里面塞满污物,旁边零碎地丢着旧衣服、用过的纸尿布。有些垃圾散落在杂草丛生的草地上,不过大多还是堆在一楼一扇窗户下面。草地正中央躺着一个旧轮胎,肯定是不久前挪了地方,因为一英尺开外就是一圈压扁的枯黄小草。按了门铃之后,凯注意到脚边的草里一个用过的避孕套闪闪发亮,像是某种大个儿幼虫的薄茧。
她心里还是微微有些害怕,这种害怕她从未真正克服过,虽然与刚工作时站在陌生人门前的心情相比,这点害怕真算不了什么。那时候,哪怕训练有素,哪怕总有同事相伴,她偶尔还是会感到真真切切的恐惧。凶巴巴的大狗、持刀挥舞的男人、身上伤痕吓人的小孩——迈进陌生人家中的这些年,她全都见过,比这些更糟糕的,她也见过。
没人来应门铃,但她听见里面有个小孩在呜里哇啦地发脾气,声音是从一楼左边的窗户传来的,窗户没有关严。她不按门铃了,直接拍门。一小片奶油色的油漆脱落下来,飘到她鞋尖上。这图景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新家。如果加文肯主动开口帮她修葺修葺,那该多好,可是他一个字也没说过。有时候凯会一一细数他没说的话、没做的事,就像一个守财奴翻看一张张借据。这时心里总是涩涩的,还有些愤怒,然后发誓一定要讨回来。
如果放任自己沉浸在思绪里,大概连敲门也要忘记了。她又拍了拍门。这回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我他妈这就来。”
门开了,一个女人站在眼前。她看上去既像个小孩,又仿佛非常苍老,穿着脏兮兮的浅绿色T恤衫,男式睡裤。身高跟凯差不多,却缩着身子。脸骨和胸骨都透过薄薄的白皮肤嶙峋可见。她的头发是自己染的,红得耀眼,发质枯糙,就像一尊头骨顶着一头假发。她的瞳仁小得可怜,几乎没有胸。
“你好!是特莉吗?我是凯·鲍登,社工组织的。我是替玛蒂·诺克斯来的。”
女人脆弱的灰白色手臂上布满了泛银光的痘痕。一只小臂内侧还鼓起一个红通通的肿块,上头已经裂开,看上去恶狠狠的。右臂和脖子之间的地方亘着好大一片伤痕,让皮肤看起来如同一片塑料,还微微发亮。凯以前认识伦敦的一个瘾君子,不小心点火把房子烧了,等到自己发现时已经太晚。
“是,对。”过了好长一会儿,特莉才回答。她开口时显得更老,牙齿缺了好几颗。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凯,往黑乎乎的门厅走了几步,步履蹒跚。凯跟在她身后。过期食物的气味混杂着汗味,以及还有没来得及清理出屋的垃圾臭,充斥着整个房子。特莉引着凯穿过左边第一扇门,来到小得可怜的客厅。
客厅里没有一本书、一幅画、一张照片,甚至连电视机也没有。只有一对污脏不堪的老扶手椅,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架橱。靠墙码着一堆崭新的纸箱子,倒显得与整体气氛不太和谐。
一个光着腿的小男孩站在地板中间,上穿T恤衫,下面只套着纸尿裤。凯特读过资料,知道他三岁半了。他虽然一直脾气发个不停,但似乎并不是被什么事情惹到,而是无意识地重复而已,就像一台发动机的突突声,只是为了向他人表明:嘿,我在这儿呢。他双手紧紧抓着一个小小的谷物盒子。
“这一定是罗比吧?”凯说。
听到她说自己的名字,小男孩抬头看了看她,但嘴里还在咕哝个不停。
一张扶手椅上躺着刮痕累累的旧饼干罐,特莉伸手把它推到一边,坐了上去,蜷成一团,从耷拉的眼皮子下瞄着凯。凯在另外那张椅子上坐下,扶手上摆了只烟灰缸,烟灰已经满得快溢出来了。肯定有烟头滑到了椅子坐垫上,她感觉到自己大腿下方硌得慌。
“你好呀,罗比。”凯一边说,一边翻开特莉的资料。
小男孩继续骂骂咧咧,手里使劲摇晃谷物盒子,里头有什么东西在哗哗作响。
“里面是什么呀?”凯问。
他不理她,摇得更加起劲。一个小小的塑料人儿飞出盒子,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落在那堆纸箱子后面。罗比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凯看看特莉,特莉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儿子。最后,嘴里喃喃地说:“闭嘴,罗比?”
“我们看看能不能把它弄出来,好不好?”凯说。她很高兴有个理由站起来,拍拍腿后面的烟灰。“来看看。”
她把脸凑近墙壁,往纸箱子背后的缝隙里望去。小人儿就卡在最上头。她费劲地把手伸进去。箱子很重,推不动。凯好不容易抓住了小人儿,发现那原来是一个胖乎乎的、像菩萨一样蹲坐的男人,全身上下都是紫色的。
“给你。”她说。
罗比的哭号戛然而止,他拿回小人儿,又放进谷物盒子,开始了新一轮的摇晃。
凯四下里打量了一圈。破架橱底下有两辆小小的玩具车,都底朝天地躺着。
“你喜欢小车吗?”凯指着它们问罗比。
他并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而是斜着眼瞄她,眼神既好奇又狡黠。然后一路小跑,捡起一辆小车,递给她看。
“卜隆,”他说,“嚓。”
“对极了,”凯说,“真棒。小车。卜隆卜隆。”
她重又坐下,从包里取出记事本。
“嗯,特莉。最近怎么样?”
特莉顿了好久才说:“还可以。”
“先跟你解释一下吧,玛蒂休病假了,所以我来替她。我需要先核对一下她留给我的各项信息,保证从上星期她来看你之后情况没有发生别的变化。好吗?
“这样,我们开始吧。罗比现在是上托儿所的,对吧?一个星期去四个上午、两个下午?”
凯的声音似乎飘了很远才到达特莉耳边。那感觉就像对着坐在井底的人说话。
“对。”过了一会儿,她说。
“怎么样呢?他喜欢吗?”
罗比把火柴盒大小的车也塞进谷物盒子里。他捡起从凯的裤子上掉下来的一截烟头,在车顶和紫色菩萨身上一阵乱按。
“是。”特莉的声音好像昏昏欲睡了。
可是凯仔细看了看玛蒂留给她的那堆乱糟糟的资料的最后一页。
“他今天不是应该上托儿所吗,特莉?星期二他不是应该去吗?”
特莉似乎在与睡意搏斗。有一两次,她的头往肩头偏倒下去。最后她说:“该克里斯塔尔送他去的,但她从来不送。”
“克里斯塔尔是你的女儿,对吧?她多大了?”
“十四,”特莉好像在说梦话,“岁半。”
凯从资料上看到克里斯塔尔其实是十六岁。又是长长的沉默。
特莉坐的扶手椅脚下放着两只缺了口的杯子。其中一只里头盛着某种肮脏的液体,血红色。特莉的手臂交抱着,环在平平的胸前。
“我都已经给他穿好衣服了。”特莉说,好像是从意识深处拼命拽出这几个字。
“对不起,特莉,但我必须得问,”凯说,“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吸过了?”
特莉伸出一只鸟爪般的手遮住嘴。
“没。”
“要拉屎。”罗比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跑。
“他要不要人帮忙?”罗比跑出视线,凯急忙问。能听到他咚咚咚地往楼上冲。
“不,他自己能行。”特莉满不在乎地说。她用手撑起摇摇欲坠的脑袋,手肘撑在扶手上。楼梯顶上,罗比发出一声大叫:
“门!门!”
她们听见他拍木头的砰砰声。特莉一动不动。
“要不要我去帮帮他?”凯建议道。
“要。”特莉回答。
凯爬上楼去,帮罗比拧开锈住的门把手。洗手间恶臭扑鼻。浴盆颜色发灰,一圈一圈的水渍赫然在目,马桶没冲。凯先冲了马桶,才准罗比一ρi股跳上去。他皱起脸,使劲时很大声,一点也不在意旁边还有个人。马桶里哗哗地溅起水声,本就恶臭的空气里又新添一笔。他跳下来,ρi股也不擦就要拉上已经涨鼓鼓的纸尿裤。凯把他叫回来,想劝他自己擦一擦,但他好像对这回事一无所知。她只好为他代劳了。他的ρi股上,污物已经结成一层壳,皮肤发红,还有些发炎。纸尿裤散发出一股氨水味。她想帮他脱下来,可是他像小狗一样嗷嗷大叫,还猛力地伸手打她,然后就任凭纸尿裤耷拉在ρi股上,一溜烟跑下楼,回到客厅里。凯想洗洗手,可是没有肥皂。她强忍着不呼吸,出来关上了洗手间的门。
下楼之前,她往三间卧室里瞄了几眼。室内的东西都快漫到楼梯顶上来了。他们都睡垫子。看上去,罗比是跟妈妈住一个房间的。扔了一地的脏衣服中间混杂了一个玩具,廉价的塑料货,而且应该是给更小的孩子玩的。让凯吃了一惊的是,被子和枕头居然都套了罩子。
回到客厅,罗比又在唧唧歪歪,一拳一拳猛力砸向墙边的纸箱子。特莉半闭着眼睛看着他。凯坐下之前,伸手掸了一掸坐垫。
“特莉,你在贝尔堂戒毒所参加美沙酮①疗程,没错吧?”
①一种镇静剂。
“嗯。”特莉昏昏欲睡。
“进展如何呢,特莉?”
笔悬在半空,凯等待着回答,假装视而不见答案就坐在自己眼前。
“你还去戒毒所吗,特莉?”
“上星期。星期五,我去。”
罗比还在砸纸箱子。
“能告诉我你服多少美沙酮吗?”
“一百一十五毫升。”
特莉不记得女儿的年龄,倒是记得这个,凯并不感到意外。
“玛蒂说你母亲帮忙照顾罗比和克里斯塔尔,是不是这样?”
罗比挺起结实的小身体直直地向那堆纸箱子撞去,引得纸箱一阵摇晃。
“当心哪,罗比。”凯说。特莉却说:“别碰那堆箱子。”这是凯头一回在她将死未死的声音里听出一丝警告的意味。
罗比重新用拳头砸起纸箱子,显然就是为了听它们发出空洞的鼓声,以此为乐。
“特莉,你母亲还在帮忙照顾罗比吗?”
“不是母亲,祖母。”
“罗比的祖母?”
“我祖母,笨蛋。她身……身体不舒服。”
凯又扭头看了一眼罗比,准备提笔记录。他并不太瘦,她给他擦ρi股时看了看、摸了摸那半截儿赤条条的小身子就知道了。他身上的T恤很脏,可是弯腰时,却闻到头发上有洗发水的香味,让凯好生吃惊。他白嫩嫩的腿和胳膊上没有一块淤青,却穿着条浸满了尿、鼓囊囊的纸尿裤,他已经三岁半了。
“饿,”他叫道,给了纸箱子最后一击,“饿。”
“可以吃块饼干。”特莉含含糊糊地说,却并不起身。罗比先是叫,现在已经变成了抽抽嗒嗒、尖声大喊。特莉没有一点要离开椅子的意思。屋里这么吵,说话也听不见。
“我去帮他拿好吗?”凯大声喊道。
“好。”
罗比抢在凯之前跑进厨房。厨房几乎跟洗手间一样脏。除了冰箱、灶和洗衣机,没有别的电器。厨台上堆的尽是没洗的盘子,还有另一个烟灰满溢的烟灰缸,好几只纸袋子,以及发霉的面包。亚麻油地毡黏糊糊的,粘在凯的鞋底。垃圾桶里垃圾已经堆过了顶,上头扔了一只装过披萨的纸盒,摇摇欲坠。
“在那儿,”罗比看也不看凯,只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墙上的壁橱,“在那儿。”
壁橱里存的食物比凯想象的要多:罐头、一包饼干、一罐速溶咖啡。她取出两块饼干递给他。他抓过就跑,跑回母亲身边。
“嗯,你喜欢上托儿所吗,罗比?”等他坐在地板上,狼吞虎咽地吃起饼干,凯问道。
他不回答。
“喜欢,他喜欢,”特莉稍微清醒了一点,回答道,“是不是,罗比?喜欢。”
“他最后一次上托儿所是哪一天?”
“上次。昨天。”
“昨天是星期一,他不可能去托儿所。”凯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不是上托儿所的日子。”
“什么?”
“我在问他上托儿所的事。罗比应该今天去托儿所。我需要知道他上次去是什么时候。”
“我跟你说过了,是不是?上次。”
她的眼睛睁得前所未有的大。声调依然平淡,但敌对的情绪开始涌动着浮出水面。
“你是不是同性恋?”她问。
“不是。”凯回答,笔也不停。
“看着像同性恋。”特莉说。
凯还在写。
“果汁。”罗比又叫起来,巧克力涂得满脸都是。
这次凯没动。过了好久,特莉吃力地离开椅子,摇摇晃晃地往门厅走去。凯往前一探身,打开特莉刚坐下时推到一边的饼干罐。里面有一支注射器、一团脏脏的棉球、锈迹斑斑的勺子,以及一只积满灰尘的塑料袋。凯噼啪一声把盖子扣紧,罗比一直在旁边看着她。一阵咔咔嗒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好一会儿之后特莉回来了,把一杯果汁搡到小男孩手里。
“拿去。”与其说是在给儿子讲,还不如说是让凯听到。她又往下一坐,却没对准方向,磕在了椅子把手上。凯听见骨头撞击木板的声音,可是特莉好像并没有觉得痛。她终于在往下塌陷的椅垫上坐稳了,打量起眼前的社工来,目光蒙蒙眬眬的,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凯已经把资料从头到尾翻遍了。她知道,毒瘾的黑洞几乎吸尽了特莉·威登生命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包括两个孩子。——另外两个留在她身边的也快要养不起。为了海洛因,她卖淫、小偷小摸,现在正在戒毒,可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
不过,没有感觉,不再在乎——这一刻,凯心想,她比我快乐呢。
午饭后的第二节课前,斯图尔特·“肥仔”·沃尔走出了学校。他的逃学实验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昨晚就已经谋划周全。他决定要逃下午最后两节计算机课。本来逃哪节课都无所谓,可他最好的朋友安德鲁·普莱斯(他叫他汪汪)跟他计算机课没分在一起,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能降到汪汪那一级。
肥仔和安德鲁大概都明白,两人的相处中多是安德鲁崇拜肥仔。不过肥仔自己倒是疑心他需要安德鲁大过安德鲁需要他。近来,肥仔开始把这种依赖视为软弱的表现,可是他又这样想:既然喜欢安德鲁的陪伴,而那两节课上又享受不到,还不如干脆逃掉。
肥仔从可靠渠道打听到,要想逃出温特登的校园而不被窗边某一双眼睛察觉,唯一安全的办法是翻过自行车棚旁边那道边墙。于是他便照做了,指尖触地,落在边墙外侧窄窄的小道上。落地平稳无险,他大步走过小道,左转上了人来人往脏乱不堪的大路。
走到后顾无忧处,他点燃一根烟,沿着一排破败的小商店继续前进。过了五个街区,肥仔再往左一转,便来到丛地最外围的一圈街道。他脚下不停,伸手松开领带,却并不取下。谁一看都知道他是个学生,可他并不在乎。肥仔从来没想过把校服收拾得合体一些,比如在翻领上别个徽章,或者用时髦的手法打个领结什么的,他对校服不屑一顾,就像囚犯对囚衣的心情。
在肥仔看来,人类所犯下的错误中,百分之九十九是出于为自己感到羞愧,撒谎遮掩,想要变成另一个人。诚实是肥仔的金钱,是他的武器和盾牌。你一诚实,人们就怕你,因为你让他们感到震惊。肥仔发现,别人都身陷尴尬扭捏、虚伪作态的泥潭中,生怕真相泄露,而他却被不加修饰的原始状态所吸引,他喜欢即使丑陋但却真实的东西,喜欢让他父亲那样的人感到害羞恶心的一切。弥赛亚、贱民,所谓疯子、罪犯,都让他思考良久,他们都是被沉睡的大众唾弃的高贵之人。
很艰难,同时却又很光荣的,是做真正的自己,哪怕那个自己——毋宁说尤其如果那个自己——是个残酷、危险的家伙。你若恰巧是头野兽,对此并不遮遮掩掩,那便是勇气。但与此同时,也不能假装自己身上的兽性不止如此,因为一旦夸大其辞、虚张声势,你便与鸽笼子无异,也是个谎话连篇的伪君子。真和假是肥仔心中用得最多的两个词,他用这两个词来衡量自己,衡量他人,精确得犹如激光射线。
他已经断定自己拥有某些真性情,值得鼓励,必须培养,然而同时另一些思维习惯却是有违天性的果实,全由不幸的成长环境造成,假得很,必须涤荡殆尽。最近,他正训练自己按心中真的本能行事,而对可能引发的负疚感和恐惧感(统统是假的)视而不见,甚至抑制扑灭。不用怀疑,练习越多,就越容易。他想让自己内心强大起来,刀枪不入,对后果无所忧惧,摆脱虚伪的善恶观念。
最近,对安德鲁的依赖开始让肥仔感到有些不舒服,因为如果安德鲁在,有时便会令他无法完全展现真正的自我。安德鲁心里似乎有一张自绘的地图,公平游戏的界限在哪里标得清清楚楚。这段日子,肥仔好几次从老朋友脸上捕捉到遮掩不住的生气、困惑和失望。要说出言不逊或冷嘲热讽,安德鲁可是极不擅长。肥仔倒并不怪安德鲁,如果安德鲁不情不愿地跟他站到同一战线,那反而就假了。问题在于,对肥仔正蓄足力气奋起反抗的那套道德,安德鲁却表现出认同支持。肥仔疑心,要想不为友情所困,全面追求真我,最佳的选择也许是他们淡出彼此的生活。不过他还是最喜欢有安德鲁做伴,别人谁也比不上。
肥仔相信他对自己的了解无与伦比,心智的每个角落、每条罅隙,他都以全部的热情进行过探索,这种热情他近来已经不再付诸他人了。他会一连几个小时追问自己,探究冲动、欲望和恐惧哪些真正生发于内心,哪些来自外界的教化。他还审视自己的感情(他确信,他所认识的其他任何人都不曾对自己这样坦诚,他们只不过是在半睡半醒之间随波逐流罢了),结论是令他最无拘无束感到喜欢的人,是打五岁起就认识的安德鲁。对母亲,虽然已经到了能看穿她的年龄,但仍有几分依恋,这算不上他的错。而对鸽笼子则真心鄙夷,因为他简直就代表了假的顶峰。
肥仔以几乎从未在其他任何事上投入过的热情建了他的“脸谱”网页,上面引用从父母的书架上看来的一句话,醒目地标出:
我不想要旁人的信仰,我太恶毒,连自己也并不相信……我害怕有一天自己的名字成为圣名……我愿做小丑,也不愿当圣人……也许我就是一个小丑……
安德鲁对这句引言喜欢得不得了,看他这么喜欢,肥仔也很高兴。
路过赌马店的那几秒钟,电石火光间肥仔突然想起了父亲死去的朋友巴里·菲尔布拉泽。从玻璃窗后的赛马海报边迈出不过三步,肥仔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巴里那张逗笑的络腮胡子脸,仿佛还听到鸽笼子又笑开了花,他每回不等巴里那句并不好笑的笑话出口,大笑就已先声夺人,仿佛只要巴里在场他就够开心了。肥仔不愿再深究这些回忆,也不想再问自己为何本能地止步于此,甚至没考证这位死去的先生是真性情还是假面具。他丢开了有关巴里·菲尔布拉泽的思绪,连同父亲可笑的悲痛,继续往前走去。
这些天肥仔心情莫名地很忧郁,虽然他还是能逗得身边人如平时一样欢乐大笑。他想摆脱那些束缚人的道德规范,目的是为了重获困在身体里的一种情愫,这种情愫早在童年结束时就丢失了。肥仔渴望找回的是纯真,他选择的道路则途经了被人斥为有害的那一切。肥仔眼中,这一切却是重返天真纯洁的必经之途。这世上有多少事黑白颠倒,人们告诉你的往往与真相相反,这一点煞是有趣。肥仔心想,假如对着听来的每一条知识头顶拍一拍,说不定真相就会露出来。他想穿过黑暗的迷宫,与隐藏其中的陌生鬼怪摔跤搏斗;想撕开虔诚的画皮,揭露背后的伪善;想打破禁忌,从它们血红的内心掘出真智慧;想超乎道德,重获洗礼,退回无知与简单的殿堂。
正因为此,他决定破一破这条还没违反过的校规,逃出学校,往丛地走去。比起他去过的其他地方,这里好像更加贴近不加掩饰的现实。他心里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渴望,想要与某些臭名昭著、令他好奇的人不期而遇。令他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愿望不多,但这是其中一个——他期待邂逅一扇打开的门,一场如曙光乍泄的相认,一声欢迎——某处有他不曾知道而对他张开怀抱的家。
徒步——而非坐在母亲的车里——经过油灰色的一幢幢房子,他注意到其中好些墙上并无涂鸦,也并未支离破碎,有些房子窗口甚至挂着纱帘,摆上装饰品,(在他看来)显出模仿帕格镇优雅风格的痕迹。如果从一辆飞驰的汽车里往外看,则很难看到这样的风景,因为那时肥仔的目光自然被纸板糊的窗子、垃圾遍地的草坪所攫取。整洁的房子对肥仔没有吸引力。令他挪不动步子的是一目了然混乱无序的所在,哪怕仅仅是被颜料喷得花里胡哨的那种幼稚的混乱。
附近不远(具体位置他记不清了)住着戴恩·塔利。塔利一家名声都不好。两个哥哥和父亲都在监狱里待了不少年,传说戴恩上次跟人打架时(对手十九岁,所以故事是从坎特米尔小区传出的),他父亲陪着他来到约好的地方,还跟对手的哥哥干了一架。塔利来上学时,脸割破了,嘴唇肿得老高,顶着一只熊猫眼。大家都认为他平时很少来上学,偏偏这时候出现,纯粹是为了炫耀自己的伤口。
肥仔相信,换了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在乎别人对你那张挨揍的脸怎么想,这本身就很假。他倒乐意跟人干上一架,然后就回到正常生活,倘若有人发现他身上的伤,那也只是因为碰巧瞥了他一眼。
肥仔还没打过架,虽然近来招惹人家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这些天他老在琢磨干架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他怀疑自己所追求的真的状态里包含暴力,或者至少不排斥暴力。准备好揍人或者挨揍,似乎是他理应向往的一种勇气。他还从没有过必须动拳头的时候,他那张嘴已经够使了。可是新生的肥仔越来越鄙视自己的伶牙俐齿,转而崇拜真正的蛮力。关于刀这回事儿,肥仔跟自己更是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就去买一把,并且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随身携刀,结果就是彻头彻尾的假,简直是跟戴恩·塔利这等人学样,令人鄙夷。一想到这一点,肥仔心里简直汗毛倒竖。可是倘若有一天他果真需要携刀上路,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肥仔并不排除这一天当真到来的可能性,虽然他暗自承认那可真够可怕的。凡是刺进皮肉的东西,不管是针头还是刀锋,都让肥仔毛骨悚然。上圣托马斯小学的时候集体注射脑膜炎疫苗,全校只有他一个人当场晕倒。能吓到肥仔的事儿不多,安德鲁发现了一桩,那就是在他面前亮出自动注射器——安德鲁有严重的坚果过敏症,所以得随身携带这种灌满肾上腺素的针。每当他在肥仔面前挥舞起注射器,或者假装要扎他一针时,肥仔都会头晕作呕。
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肥仔看见了福利街的路标。克里斯塔尔·威登就住在那条街上。他不知道她今天去上学没有,也不想让她以为自己来到此地是为了找她。
他们倒是约好星期五晚上见面的。肥仔跟父母说他要去安德鲁家,因为他们俩有个英语课的项目要一起做。克里斯塔尔似乎明白他们见面会发生什么,她好像准备好了。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允许他探两根手指进去,里面热热的,紧紧的,滑滑的。他还解开了她的胸罩,手握住她温暖的Ru房,好重。他选在圣诞节迪斯科舞会上约她出去,是故意的。在安德鲁和其他人狐疑的目光下,他领着她绕过舞厅后排走了出去。她的表情和别人一样吃惊,但是和他希望的一样,没有任何反抗。他选中克里斯塔尔,这个举动本身也是故意的,而面对伙伴们的讥笑和奚落时,他已经事先连冷酷无耻的反击之语都想好了:
“如果想吃薯条的话,就别他妈来沙拉吧。”
这句比喻是他预先准备的,不过还是得给那帮人一句直白的翻译:
“你们就接着手Yin吧,我去来一炮真的。”
此话一出,大伙脸上笑容尽失。他看得出来,包括安德鲁在内的每个人都不得不咽下了对他这一选择的讥诮,转而仰慕他对唯一真正目的毫无羞涩的追求。肥仔无疑选择了通往目的地最直接的路线,面对这样符合常识的实际态度还有什么好争辩的?肥仔还看得出来,大家都在自问为何没有胆量选择这条通往心愿的直道。
“帮我一个小忙,别对我妈提起,好吗?”在对彼此的嘴里进行长长的湿湿的探索的间隙,抬头呼吸一口空气时,肥仔低声对克里斯塔尔说,这时他的拇指还在她的|乳头上来来回回揉个不停。
她几乎吃吃地笑了,更加猛烈地吻起他来。她没问他为何选中自己,什么也没问,似乎和他一样,她也被他们各自阵营的反应逗乐了,在旁观者疑惑不解的神情中大获满足,甚至他朋友们表示恶心的哑剧也叫她高兴。对彼此肉体的探索和实验已经有过三回了,他和克里斯塔尔几乎互不交谈。三回都是肥仔谋划的,但她也比平常更多地出现在容易让肥仔碰见的地方,好接受他的邀约。星期五晚上是他们第一次预先说好的约会。他已经买好了避孕套。
对今晚也许就能进军到底的预期,说不定和他今天逃学来到丛地有些许关系,虽然在看到她那条街的街名之前,他并没有想到克里斯塔尔这个人(而不是她漂亮的胸脯和奇迹般润滑的荫道)。
肥仔快步往回走了一段,又点燃一根烟。看到福利街名字的一瞬间,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今天的丛地平凡老套,却又无法看穿,他希望遇见和认出的东西蜷在某处看不见的地方。于是他掉头往学校走去。
电话全都没人接。回到儿童保护组办公室,凯拨了近两个小时的电话,拨了又挂,没人接就留言,请他们回电话:威登家的健康家访员、家庭医生、坎特米尔托儿所和贝尔堂戒毒所。面前的桌上摊开着特莉·威登的资料,已经翻得蓬松鼓胀、破破烂烂。
“又开始吸了,是吧,她?”同办公室的亚历克斯问。“这回贝尔堂会永远把她踢出去了。她说害怕罗比被带走,但又忍不住那股子瘾。”
“这已是她第三次进贝尔堂了。”
根据下午亲眼所见的情况,凯认为是时候做一次案例小结了,得把负责特莉·威登家各项情况的专业人员们集中起来碰个头。做其他工作的间隙,她不断地按下重拨键,而她们自己办公室的电话也响个不停,然后嘀嗒一声转入自动应答模式。儿童保护组的办公室又小又乱,空气里还弥漫着馊牛奶味,因为亚历克斯和尤娜有个习惯,老爱把咖啡杯底的渣滓倒进角落里丝兰花的花盆中,那可怜的植物一脸忧郁的模样。
玛蒂最近的笔记做得有些杂乱无章,写着写着便一笔划掉、署错日期、拼漏字母的情况层出不穷。好些重要文件都不见踪影,其中包括两个星期前戒毒所发来的一封信。还不如直接问亚历克斯和尤娜来得快。
“上一回案例小结是在……”亚历克斯皱眉盯着丝兰花,“一年多以前了,我估计。”
“而当时他们显然认为罗比和她一起住没问题。”凯用肩膀夹着听筒,伸手去高高一叠资料里找小结笔记,结果没找到。
“不是跟不跟她住一起的问题,是能不能让她带回家。小孩那时已经交给一位养母寄养,因为特莉被一个嫖客打伤住了院。等她治好伤出院,简直像发了疯一样要把罗比要回来。她重新回到贝尔堂,戒了毒,真心改过的样子。她母亲也说可以帮忙。就这样她把小孩抱回了家,可是没出几个月,又吸上了。”
“不过帮忙的其实不是特莉的母亲,对不对?”凯问,她绞尽脑汁要弄清玛蒂那些写得大而无章的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头都开始痛了,“是她的祖母,孩子的曾祖母。这样说来一定相当老了,今天早上特莉还说她身体不舒服。如果现在只剩特莉一个人照顾孩子……”
“她女儿十六岁了,”尤娜说,“罗比一般是由她照顾的。”
“喔,她可照顾得不算好,”凯说,“今天早上我过去的时候罗比的情况真是糟糕。”
不过比那更坏的情形她也见过:伤痕和病痛,皲裂和烧伤,乌青的淤血、疮疤和虱子;有的孩子睡在满是狗屎的地毯上;有的拖着骨折的腿爬来爬去;还有一个小孩(至今她还会梦见)被患有精神病的继父在壁橱里关了五天。当时成了震惊全国的新闻。现在对罗比·威登安全最大的威胁来自他母亲客厅里那堆沉重的纸箱子,他还想往上爬来着,尤其当他发现这样做吸引了凯的全部目光时。离开之前,凯特意把箱子重新摆成了两堆,这样会矮一些。特莉可不高兴她碰那些纸箱子,凯告诉她应该把罗比那浸满尿的纸尿裤脱掉,她也很不高兴。说实话,特莉虽然还是一副睡意蒙眬的样子,但也已经给惹得满口脏话,火冒三丈,直叫凯滚出去、离远点儿了。
凯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是特莉的戒毒主管人打来的。
“我找你好几天了。”那个女人愠怒不已。凯花了几分钟才解释清楚自己不是玛蒂,但即便如此也没法浇灭那女人的怒气。
“是的,我们还在治疗她。但她上星期的检测结果呈阳性。如果她还在用毒品,我们就不管了。手头还有二十个人等着她那个位子呢,人家说不定真能从我们的项目获益。她这都三进宫了。”
凯没说出今天早上她看到特莉还在吸毒的事。
“你们谁有扑热息痛片吗?”等主管人跟她说完特莉的就诊次数、进展缓慢等等细节挂机之后,凯问亚历克斯和尤娜。
凯吞了一口温水,送下止痛片,已经没有力气起身走到走廊尽头的冰水机那儿。办公室里闷热极了,暖气机调得太高。窗外天光渐退,凯调亮了桌头的条形灯,满桌的文件泛出暖白色的光,黑色的字母仿佛列队前进的士兵,无休无止。
“他们想把贝尔堂戒毒所关掉,你等着看吧,”尤娜背对凯坐着,面对着电脑,“要削减开支。戒毒人员当中有一个是由议会出资雇用的。办公用的房子属于帕格镇教区。我听说他们准备把那儿整修一番,看能不能租给出得起好价钱的下家。那房子给戒毒所用都好几年了。”
凯的太阳|茓跳得厉害。听到她新家所在小镇的名字,她心生悲哀。想也没想,她抓起手机,拨了加文办公室的号码。昨晚没拨通后,她本来发誓再也不打的。
“爱德华·科林斯律师事务所,”响了三声,一个女声就应答了。私营企业总是来电必接,因为真金白银系于其上。
“请帮我转加文·休斯好吗?”凯问道,眼睛还注视着特莉的资料。
“请问您是哪位?”
“凯·鲍登,”凯回答。
她眼也不抬,因为不想碰到亚历克斯和尤娜的眼光。等待的间隙显得长无止境。
(他们是在伦敦认识的,在加文哥哥的生日派对上。除了拖她做伴的那个朋友,凯一个人也不认识。加文当时刚跟丽莎分手。那天他喝得有点小醉,但看上去还算体面、可靠和传统,完全不是凯通常偏好的那一类男子。他把自己失败的恋情一股脑儿倾诉给她听,然后就跟着她回了位于哈克尼的家。异地恋爱的时候他热情饱满,周末见面,电话不断,可是当她奇迹般地找到一份亚维尔的工作,虽然工资低点儿,然后把哈克尼的房子挂牌租售之后,他却好像害怕了……)
“他的线路忙,您想再等一会儿吗?”
“好的,谢谢。”凯有气无力地说。
(如果她和加文不能修成正果……可是他们怎么能不修成正果!她为他搬了家、换了工作,还把女儿也连根拔了过来。如果不是认真的,他肯定不会听任这一切发生吧。他怎么也该想过万一分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多难看,多尴尬,在帕格镇这个芝麻大的地方,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马上为您转接。”秘书的声音传来,凯又扬起了一点希望。
“嗨,”加文说,“你好吗?”
“挺好。”凯没说真话,因为亚历克斯和尤娜都听着呢。“你今天过得不错吧?”
“很忙,”加文回答,“你呢?”
“不错。”
她等他说话,把电话紧紧贴近耳朵,里面一片寂静,她却假装正在听他说话。
“我在想你今晚想不想见面。”她终于还是问了,感到一阵虚弱。
“呃……我大概没时间。”他回答。
你难道没料到这结果?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我可能有事……是玛丽,巴里的妻子。她想让我当抬棺人。所以我可能需要……我想我需要查一查当抬棺人都要做些什么,还有相关的一切。”
有时候,如果她保持沉默,让他苍白的借口在空气中回响一阵子,他自己也会不好意思,收回前言。
“不过我想那大概也花不了一整晚的时间,”他又说,“我们可以晚点儿再见面,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好吧。你来我家好吗?今天晚上学校有活动。”
“呃……行,好。”
“几点?”她问,希望他做一个决定。
“我不知道……九点左右?”
他挂了之后好久,凯还把电话紧紧贴在耳边,然后说——其实是对亚历克斯和尤娜说——“我也是。晚上见,宝贝。”
身为教导老师,特莎的工作时间比丈夫灵活。她通常会待到学校放学,用她那辆尼桑车把儿子带回家,而科林(特莎知道全世界的人——包括那些从孩子身上学话的父母——都叫他鸽笼子,但她自己从来不这么叫他)则会在一两个小时之后自己开丰田车回来。可是今天四点二十,科林就在停车场等她了。这时学生们还在三五成群地往校门外走,要么钻进父母的车,要么去赶校车。
天空是冷冷的铁灰色,如同盾牌的背面。一阵刺骨的风掀起裙边,吹得小树的树叶哗哗作响。这风仿佛心怀恶意,专挑人们最薄弱的地方下手,吹得颈背和膝盖凉飕飕的,让你连从这现实逃开的梦也不能做。即便是迎风关上车门之后,特莎还是觉得心烦意乱,就像有谁撞到了她却没有道歉一样。
车厢很狭小,她身边副驾驶座上科林的膝盖看起来就杵得特别高,简直高得可笑。他正把二十分钟前计算机老师来他办公室报告的话转述给特莎。
“……没来。两节课都没来。说他想最好还是直接来找我。所以就要在全体教员里传开了,明天。这就是他想要的。”科林气呼呼地说,特莎知道最后一个“他”不是指计算机老师。“他这又是在双手向我竖手指,跟平常一样。”
丈夫满面倦意,脸色苍白,红丝密布的眼睛下面是硕大的黑眼圈。手扶着公文包的把手,手指轻轻地抽搐了几下。他的手很好看,关节大大的,手指修长,很像儿子的手。最近特莎还跟丈夫和儿子说来着,可是他们俩都没有因为彼此有哪一点长得相像而表现出任何喜悦。
“我觉得他不是——”特莎话刚出口,科林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那么,他放学后就得留下来,跟其他学生一样,并且我还要在家好好教训他。我们来看看他会不会觉得很受用,怎么样?我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好玩的事!先一个星期不准他出门,我们来看看有多好玩。”
特莎将回应咽了回去,往穿着黑压压衣服的一群学生望去。他们个个都低着头往前走,身体瑟瑟发抖,使劲裹紧身上单薄的衣服,发梢简直要被吹进嘴里去。一个脸儿圆嘟嘟、表情不知所措的一年级孩子四处寻找来接他的大人,可是大人还没来。人群分开一个小口,肥仔出现了,跟往常一样和汪汪·普莱斯一起,步子很大,走得却并不快,风把头发吹得凌乱地拂在脸上,脸色很憔悴。有时候从某个角度,或者在某种光线下,很容易看出肥仔老了会是什么模样。特莎太累了,有一瞬间,他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以至于他转身朝车子走来,而她得再度冒着冷得不真实的风给他开门时,心中竟有一阵惊愕。然而当他走近,向她投来半鬼脸半微笑的表情时,他又立刻变回了她不管不顾仍然深爱的孩子。她钻出车门,像个战士一样站在刀尖一样的寒风中,等待儿子弯身钻进车里,他的父亲动也没动。
他们开出停车场,超过免费校车,穿过亚维尔,开过房屋丑陋破败的丛地,开上那条会将他们快快带回帕格镇的旁路。特莎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肥仔。他懒洋洋地坐在后排,望着窗外,就好像父母只是两个让他搭便车的陌生人,只是偶尔坐在了一起。
等到他们上了旁路,科林才发问:“下午上计算机课时你去哪儿了?”
特莎忍不住又往后视镜里瞄去。她看见儿子打了个哈欠。虽然她总是安慰科林说没这回事,但有时自己也会琢磨肥仔究竟是不是在发起一场针对父亲的卑鄙战争,专门打给全校其他人看。如果没当教导老师,她不会知道儿子那些事。其他学生跟她说起的那些,有时带着故作的天真,有时显得狡黠诡谲。
老师,肥仔抽烟你不介意吗?在家你也让他抽吗?
这些意外得来的小战利品她都锁藏起来,不让丈夫知道,也不让儿子知道,即使它们像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头。
“出去走了走,”肥仔平静地说,“我想舒展舒展老胳膊老腿儿。”
科林在座位上扭过身子瞪视肥仔,大声训斥,安全带绑得他难以动弹。外套和公文包让他的动作更为不易。科林越说越生气,声音越蹿越高,到失控时竟然变成了假声。不管父亲怎么吼,肥仔只是静坐不动,薄薄的嘴角一直挂着似是而非的傲慢微笑,直到父亲冒出了蹩脚的粗话——他平时是极为讨厌粗话的,所以说起来很是别扭。
“你这个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小……小混账。”他尖声喊叫,特莎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快要看不清路了。她能肯定,明天一早肥仔就会在安德鲁·普莱斯面前模仿科林操着假声一般的嗓音扭扭捏捏大发雷霆的样子。
肥仔学鸽笼子走路学得可像了,老师,你见过吗?
“你怎么敢那样跟我讲话?你怎么敢逃课?”
科林尖声吼叫,怒不可遏,快转弯开进帕格镇了,特莎使劲眨眨眼睛,把泪水挤出眼眶,他们驶过广场,驶过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战争纪念碑、黑典酒馆,在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左拐开上教堂街,最后终于停在自家门前。这时科林已经声嘶力竭,特莎的脸颊上则湿漉漉的,满是结晶的盐。三个人都下了车,肥仔一路不动声色,这会儿掏出自己的钥匙开了门,若无其事地走上楼去,头也不回。
科林把公文包扔在黑乎乎的门厅,转身来问特莎。唯一的亮光是透过门上的彩色玻璃照进来的,光线颜色变得很奇怪,半是血红,半是鬼魅的蓝,洒在他圆圆的、头发日益稀疏的头顶。
“你都看见了吧,”他挥着长长的胳膊大叫,“你都看见我在跟一个什么样的家伙斗了吧?”
“看见了,”她一边说,一边从门边桌上抽出一叠纸巾擦脸,擤鼻涕,“我都看见了。”
“他脑子里一点也没考虑我们正在经历什么!”科林说,然后他低声哭了起来,干干的啜泣,混杂着喘气声,就像一个患了喉炎的小孩。特莎急忙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搂住科林的胸脯,只在他腰上一点点,因为她身材粗短,最高也只能够得着那儿。他弯下腰靠紧她,她能感觉得到他在瑟瑟发抖,外套下胸腔起起伏伏。
站了几分钟,她温柔地抽身,将他带进厨房,为他泡了一壶茶。
“我要去送一砂锅炖肉给玛丽。”特莎说,她已经坐在那里抚摸他的手好一会儿了。“她们家一半的人都在那儿呢。等我回来,咱们还有一整个晚上呢。”
他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她吻了吻他的头,然后朝冰箱走去。等她端着那一大锅又冷又重的菜回来时,他还坐在桌边,大手里捧着茶杯,眼睛微闭。
特莎把用塑料袋装好的砂锅放在门口的地砖上。她穿上用来代替夹克的粗笨绿色开衫,但还没把鞋穿上。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平台处,然后悄声一跨两步来到阁楼改的房间门口。
她靠近门时,听到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响。她敲敲门,让肥仔有时间关掉在看的什么网页,或者摁灭他以为她还不知道的香烟。
“什么事?”
她推开门。儿子蹲在书包旁边,很是做作。
“你就非得挑在今天逃学吗?”
肥仔站起身来,又高又壮,对母亲形成压迫之势。
“我去上了课啊。迟到了。班尼特没看到我。他是个废物。”
“斯图尔特,求你了。求你了。”
有时候她在学校也想对那些孩子大吼。她想高声喊叫,你得承认别人也是真实的存在。你以为现实是可以谈判的,是你说怎样就怎样的?你得接受这个现实:我们和你一样是真实的存在。你还得接受另一个现实:你不是上帝。
“你爸爸心情很不好,斯图。因为巴里。你能理解吗?”
“能。”肥仔说。
“我是说,假如死的是汪汪,你也会很难过的。”
他没有回答,脸上表情也几乎没有变化,但她还是觉察到他流露出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她的话很好笑的神情。
“我知道你认为你和汪汪跟你爸爸和他朋友是完全不同的人——”
“没有。”肥仔否认,可是她明白,他只不过是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罢了。
“我要送些吃的去玛丽家。求你,斯图尔特,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再做任何惹你爸爸生气的事了。求你了,斯图。”
“好。”他说,脸上似笑非笑,肩微微一耸。她还没来得及把门关好,就察觉到他的注意力已经像一只燕子一样,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里。
快到傍晚,天空低垂的云被寒风吹散。日落时分,风也止了。与沃尔家隔着三幢楼的房子里,萨曼莎·莫里森坐在梳妆台前,面对着镜子里灯光下的脸。四周一片寂静,一丝压抑袭来。
这几天不太顺。几乎一笔生意也没做成。香缇公司的销售代表居然是个有双下巴的男人,举止还很粗鲁,携着满满一手提箱难看的胸罩。显然,他的魅力止于电话预约阶段,一现身,却完全是一副生意人的嘴脸,摆出对她屈尊俯就的姿态,批评她的存货,极力劝她下单。她想象中来者应该是个颀长性感的年轻男子,而眼前这位,连同他那箱俗艳的内衣,她只想把他快快赶出小店才好。
中午,她给玛丽·菲尔布拉泽买了一张印着“致以最深切的慰问”字样的卡片,但却想不出应该在上面写些什么。因为共同经历了那场噩梦般的医院之行,就不好只简单署个名了。她们并不怎么熟。在帕格镇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总会整天碰面,但她和迈尔斯并不真正了解巴里和玛丽。如果非要问个究竟,那可以说两家人分属两派阵营,因为霍华德与巴里关于丛地的交锋无休无止……不过她,萨曼莎,并不倒向任何一派。她是不屑于卷入地方朋党之争的。
今天很累,心情也不佳,一整天吃了不少杂七杂八的零食,肚子鼓鼓的,她真不愿和迈尔斯再去公婆家吃晚饭。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伸出双手按住脸侧的皮肤,轻轻往耳朵边拉了拉。就几毫米的差别,一个年轻几岁的萨曼莎却呼之欲出。她把脸从左边转到右边,仔细地看这张绷紧的面具。好多了,好多了。她琢磨着要花多少钱,会不会很疼,自己到底敢不敢。还想象了一下,自己顶着一张焕然一新的脸出现在婆婆面前,她会怎么说。雪莉和霍华德一直帮忙付孙女们的学费,这一点雪莉是从来不吝挂在嘴边提醒的。
迈尔斯走进卧室。萨曼莎松开脸皮,拿起眼袋遮瑕霜,头稍稍后仰,她化妆时总是这个姿势。这使她下巴处微微松弛的皮肤收紧了些,眼袋也没那么大了。唇边有几道针眼深浅的短皱纹。她在杂志上看到,这种皱纹打一针合成的注射剂就没了。不知改变会不会很大,这样肯定比做脸部拉皮手术要便宜,而且说不定能逃过雪莉的眼睛。她望了望肩膀上方的镜子,迈尔斯正在解领带、脱衬衫,西裤的腰带以上腆出个大肚子。
“你今天不是要见客户吗?一个什么销售代表?”他问,顺手抠了抠肚脐,看了看衣橱。
“是啊,但没啥意思,”萨曼莎说,“一堆破烂货。”
对于萨曼莎的生意,迈尔斯很是欣赏。在他长大的家里,零售被视为世间唯一真正重要的行业,他从未失去过对商贾的敬意,那是霍华德灌输给他的。而萨曼莎做的生意则让人更容易说出各种俏皮话,并心生自得。同一句玩笑、同一个典故,迈尔斯说上一百次也不嫌烦。
“剪裁不好?”他摆出内行的派头问。
“款式太差,颜色吓人。”
萨曼莎梳起那一头棕褐色浓密的头发,扎在脑后,看着镜中的迈尔斯穿上棉布裤和马球衫。她心里异常烦躁,觉得只要稍加刺激自己就会爆发,或者大哭起来。
去常青湾走路只要几分钟,但是教堂街太陡,所以他们还是开车去。夜幕已经完全降下,在坡顶,他们见到一个暗影朦胧的男子,轮廓和步态都极像巴里·菲尔布拉泽。萨曼莎心下一惊,车开出好远,她还在往后观望,琢磨着那究竟是谁。迈尔斯在坡顶左转,不到一分钟又右转,来到三十年代建起的那一湾平房。
霍华德与雪莉的房子是低矮的红砖房,有着宽宽的窗户,屋前屋后都是大片青青的草坪,夏天里迈尔斯给修剪出一条一条的斑纹。在此生活的几十年间,霍华德和雪莉添置了好几盏廊灯、一扇白色的熟铁门,家门两侧都摆上了天竺葵,种在一个个陶土花盆里。他们还在门铃边竖起了一块圆形木牌,打磨得光光的,上面用古体哥特式黑字写着“宽邸”,连引号都没落下。
有时候萨曼莎会对公公婆婆的房子极尽讥诮之能事。迈尔斯对此倒也能容忍,好像同意她在讥诮中暗暗传递的信息,那就是他们自己家的原木地板和原木门,以及光地板上铺的小地毯,还有加框的艺术画、时髦却不舒服的沙发,显示出更胜一筹的品位。可是在他不动声色的灵魂深处,其实还是更喜欢生长于斯的这幢平房。不管是地板还是桌面,几乎全都铺上毛茸茸、软绵绵的垫子。屋里没有穿堂风,躺椅舒服得令人沉醉。夏天里他修剪完草坪,躺在躺椅上,悠闲地看宽屏电视里转播的板球比赛,雪莉会端来一杯冰啤酒。有时候一个女儿会跟他一起来,坐在旁边,吃着淋巧克力酱的冰激凌,那是雪莉特地为孙女做的。
“你好,亲爱的。”雪莉打开门,叫道。她身材粗短结实,哪怕系着小树枝图案的围裙,也还是显出小胡椒粉瓶般的体形来。她踮起脚尖好让高大的儿子吻到她,然后说了声“你好呀,萨曼莎”,就立刻转身进屋,“菜快好了。霍华德!迈尔斯和萨曼莎来了!”
家里弥散着家具蜡的味道和好闻的食物香气。霍华德从厨房钻出来,一手举着瓶红酒,一手抓着开瓶器。雪莉娴熟地退步闪进餐室,好让霍华德那几乎占满门厅的庞大身躯能够通过。然后她才又快步走进厨房。
“看谁来啦,好撒玛利亚人,”霍华德的声音低沉洪亮,“胸罩生意怎么样,萨咪?一片衰退之下傲立群峰?”
“生意好得不得了,超乎想象,霍华德。”萨曼莎说。
霍华德的笑声快要掀翻屋顶,萨曼莎知道,若不是手里握着红酒和开瓶器,他肯定要来拍拍她的ρi股了。公公捏一捏、拍一拍,诸如此类的小动作她都还能容忍,只当是一个太肥太老的男人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借此出点小风头,反正也无伤大雅,关键是还能让雪莉不高兴,而这一点是萨曼莎特别乐意看到的。雪莉从来不公开表达自己的不快,脸上照样挂着笑容,温柔有礼的声调也不会高一度,可是每当霍华德的好色小动作出炉不久,她就会笑里藏刀刺上儿媳一枪。假装无意提起孙女的学费又涨了,关心地了解萨曼莎的节食计划,问问迈尔斯觉不觉得玛丽·菲尔布拉泽身材真好呀。萨曼莎都面带微笑地忍了下来,过后再找迈尔斯算账。
“你好呀,小莫!”迈尔斯领着萨曼莎走进霍华德和雪莉称为休闲室的那个房间,说,“我还不知道你也会来呢!”
“你好呀,小帅哥,”莫琳用她低哑的嗓子说,“来,给我一个吻。”
霍华德的商业伙伴坐在沙发一角,手里抓着极小的一杯雪利酒。她穿着粉中透紫的连衣裙,黑丝袜,漆皮高跟鞋。黢黑的头发吹得蓬蓬的,头发下那张猴子似的脸颜色苍白,厚厚一层粉色口红触目惊心,迈尔斯弯腰去吻她脸颊时,看见口红都裂开了褶子。
“我们在聊生意上的事。想想新咖啡馆怎么个搞法。你好呀,萨咪甜心。”莫琳又说,伸手拍拍自己身边的位子。“噢,你看上去漂亮极了,一身小麦色,还是去伊维萨岛晒的吗?来,坐我旁边。在高尔夫俱乐部一定吓坏了吧?太吓人了。”
“是啊,真的。”萨曼莎回答。
她头一回自己跟别人讲巴里猝死的事,迈尔斯在一旁眼巴巴等着机会Сhā进话来。霍华德给每个人端来一杯灰比诺葡萄酒,仔细听萨曼莎讲话。随着霍华德和莫琳兴趣渐浓,加上酒精在体内点起一把温热的小火,萨曼莎绷了两天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感到自己好像正在恢复元气。
房间里暖洋洋的,一尘不染。燃气灶两边的架子上陈列着装饰瓷器,几乎全是皇家大事记或伊丽莎白二世在位周年纪念图案。角落里摆着一只小书橱,里面既有王室传记,又有封面闪闪发亮的烹调手册。厨房大计,全靠手册。架子上、墙上都装饰着照片:迈尔斯和妹妹帕特里夏穿着一样的校服,笑嘻嘻地站在一对双人相框里。迈尔斯和萨曼莎的一双女儿莱克西和莉比从婴儿时代到十几岁,每个阶段都不缺。萨曼莎在这座家庭影像馆里只出现了一次,虽说是在那张最大、最显眼的相片里。那是十六年前她和迈尔斯的婚礼照。迈尔斯年轻英俊,犀利的蓝色眼睛朝摄像师微微眯起,而萨曼莎则正要眨眼,所以眼睛半闭。她的脸侧向一边,一笑居然显出了双下巴。由于刚刚怀孕,所以胸脯有些鼓胀,被礼服的白绸缎勒得紧绷绷的,显得她臃肿庞大。
莫琳一只鸟爪一般的手拨弄着项链,那根项链她老戴着,上面挂着一个十字架,还有亡夫的婚戒。等萨曼莎讲到医生向玛丽宣布无法抢救那一段时,莫琳伸出另一只手直揉萨曼莎的膝盖。
“吃饭啦!”雪莉叫道。虽然并不想来,但萨曼莎竟感觉比两天来舒服了很多。莫琳和霍华德都既把她当英雄一样崇拜,又把她当病人一样呵护。她走过两人面前去餐室时,他们还都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雪莉把灯光调暗,点起长长的粉红蜡烛,好搭配餐室的墙纸和最好的餐巾。汤盘上升起袅袅蒸汽,在昏暗的背景下,即使是霍华德那张红润的宽脸庞也显出几分超凡脱俗之气。萨曼莎把手中大杯里的酒几乎喝见了底,她心想,要是这会儿霍华德宣布要举行一个通灵会,召巴里的鬼魂来讲讲在高尔夫俱乐部发生的事情,那该多滑稽。
“好了,”霍华德用低沉的嗓音说,“我想大家应该为巴里·菲尔布拉泽举杯。”
萨曼莎举了一秒,立马撤下,免得雪莉看到杯中物已几乎一滴不剩。
“几乎能够断定就是动脉瘤致死。”大家的酒杯刚一落桌,迈尔斯赶紧宣布。他很庆幸这消息自己连萨曼莎也没告诉,免得她刚才跟莫琳和霍华德闲聊的时候就轻而易举滑出口去。“加文给玛丽打了电话,转达了事务所全体同事的哀悼,还告知了她遗嘱的内容,玛丽证实了这个说法。简单来说,就是脑子里的一根动脉膨胀爆裂了(跟加文谈完,知道这个词怎么拼写之后,他立马回到办公室上网查了一查)。随时都可能出事的。是天生的毛病。”
“真可怕。”霍华德说,但他很快注意到萨曼莎的杯子空了,于是费劲地站起来,替她斟满。雪莉低头喝汤,其实眼睛一直偷偷掠过头发往外瞄。萨曼莎咕咚灌下一大口酒,不甘示弱。
“你们知道吗?”她的舌头稍微有点不听使唤了,“我觉得在来这儿的路上看见他了。夜里黑漆漆的。巴里。”
“我猜是他的哪个兄弟吧,”雪莉不以为然地说,“他们都长得差不多。”
可是莫琳激动地大叫,压过了雪莉的声音。
“我觉得肯死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他了!真真切切的。就站在花园里,透过厨房窗子望着我。站在他种的那一丛玫瑰中间。”
没人回应她的话。这故事他们之前都听过。一分钟过去了,只有啧啧吃菜的声音。莫琳又用她那乌鸦一般的嗓子发声了。
“加文跟菲尔布拉泽一家关系挺好的,是不是,迈尔斯?他不是还和巴里打壁球吗?过去,我是说。”
“是的,巴里每星期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加文肯定打得很糟糕,巴里比他可大十岁呢。”
围桌而坐的三个女人被烛光照亮的脸庞上现出几乎同样的暗自欢喜。排除其他可能,她们对迈尔斯年轻瘦高的合伙人都有些许不可告人的兴趣。就莫琳来说,这只不过是因为她的胃口永远对帕格镇的一切飞短流长敞开,而一个年轻单身汉的行踪自然是一块好肉。雪莉则喜欢听加文哪里不如人意,哪里岌岌可危,因为这就衬得她生命中成就满满、踌躇满志的双子星——霍华德和迈尔斯更加熠熠生辉。而在萨曼莎眼中,加文凡事皆不主动,永远小心翼翼,这激起了她猫科动物一般的残酷本能,非常想见他被哪个女代理人一掌掴醒,踏上正途,或者干脆就打个满地找牙。每次见到他,她都会挑衅挑衅,一想到他肯定认为她盛气凌人、难以招架,就涌起一阵快感。
“这段时间他那个伦敦来的女朋友,”莫琳问,“怎么样?”
“她已经不在伦敦了,小莫。搬到霍普街住了,”迈尔斯说,“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得说他现在正后悔自己当初招惹上她呢。你知道加文那人。生来就胆小如鼠。”
迈尔斯上学的时候比加文高几个年级,所以他说到这位合伙人,永远都抹不掉一个六年级级长谈小学弟的口气。
“皮肤黑黑的那个女孩?头发很短?”
“就是她,”迈尔斯说,“是个社工。总穿平底鞋。”
“那她来过我们熟食店,对不对,老霍?”莫琳激动起来,“不过我一看就知道她做菜不行,一眼就看出来。”
紧跟着汤上桌的是烤猪腰肉。在霍华德的默默纵容下,萨曼莎已经带着微醺,几乎快要心满意足了,可心里还有一块什么在愤懑不平,可那微弱的抗议根本无人理会,就像一个快被海水冲走的人。她想再喝几口,把这情绪也浇灭掉。
一阵静默卷过,像新桌布一样摊开在整个餐桌上,空白无痕,待人书写。大家都明白,是霍华德引入新话题的时刻了。他自顾自大快朵颐,用酒送下满口满口的食物,对周围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而不见。等到盘底半空,他终于拿起餐巾擦擦嘴,说话了。
“是的,眼下议会会怎么样,就很有看头了。”一个大嗝儿冒上来,他只好顿了顿,有一刻好像就快吐了。他捶捶胸。“不好意思。是的。会很有看头。菲尔布拉泽不在了,”既然在谈公事,霍华德就转回使用他一直叫的这个姓,“我看他写给报纸的文章也发不了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除非‘说死你’接过旗子接着干。”
帕明德·贾瓦德第一次作为教区议员露面之后,霍华德就封她为“说死你·布托”②了。这个封号在反丛地阵营里很快就流行开来。
②贝纳齐尔·布托(1953—),巴基斯坦政治家,一九八八至一九九○年任总理。
“她脸上那副表情,”莫琳对雪莉说,“她脸上那副表情,我们告诉她消息的时候。噢……我一直在想……你知道……”
萨曼莎竖起了耳朵。可是莫琳的模仿实在太好笑了。帕明德嫁的是帕格镇最迷人的男人:维克拉姆,身材颀长匀称,鹰钩鼻,睫毛浓密,一副洞悉世事的慵懒微笑。多少年来,每当在路上停住脚步和维克拉姆寒暄时,萨曼莎总是把头发往脑后甩,大声说笑——甩得和笑得未免有点太勤——维克拉姆有着迈尔斯曾有的身材,可是迈尔斯不再打橄榄球之后就变得一身肥肉、大腹便便了。
维克拉姆和帕明德搬来附近住不久,萨曼莎就不知从哪儿听说他俩是包办结婚。这则消息让她觉得十分撩人,妙不可言。想想看吧,受命嫁给维克拉姆,不得不做。她有一种小幻想,自己被裹上面纱,引进房间,是一位被迫接受命运的Chu女……想想看吧,抬起头,心里知道自己将会得到那个……更不用提他职业的魅力了:身负重任!即使是个难看些的男人,也会因此平添几分性感吧……
(维克拉姆七年前为霍华德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其结果就是,之后他只要踏进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就必遭各种玩笑火力猛攻。
“请到队伍最前面来,贾瓦德先生!女士们请靠边——不,贾瓦德先生,必须的——这个人救过我的命,把一颗老心给缝好了——这是什么样的恩情,贾瓦德先生,老爷?”
霍华德总是坚持要维克拉姆免费拿些试吃品,他买的每样东西也都要额外附赠一点。结果呢,萨曼莎怀疑就是因为这些傻乎乎的举动,维克拉姆几乎从熟食店绝迹了。)
谈话进行到哪儿,她已经跟不上了,不过也没关系。大家还在絮絮叨叨地讨论巴里·菲尔布拉泽给当地报纸写的一篇什么文章。
“……正要跟他谈谈这件事呢,”霍华德低沉而有力地说,“那种手法实在太下三滥了。好了,好了,现在大势已定。”
“现在我们该考虑的是谁来取代菲尔布拉泽。决不能低估‘说死你’,不管她现在心情多不好。低估她可就犯了大错误。她说不定已经开始物色人选了,所以我们自己得赶快找一个体面的候选人。越早动手越好。小节关乎大局。”
“准确地说,那意味着什么?”迈尔斯问,“要选举吗?”
“有可能。”霍华德说,带着一抹智者的神态。“但我怀疑是不是真的会举行。因为只是个偶发空缺。如果大家没有兴趣搞一次选举——当然,我说了,决不能低估‘说死你’——但是只要她没能凑齐九个人来提议举行选举,那就只需要指定一个新议员了事。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需要九个成员投票批准指定人选。九个是法定人数。菲尔布拉泽还剩三年任期。值。那样就能扭转全局,用我们的人取代菲尔布拉泽了。”
霍华德胖手指敲着酒杯壁,望向桌子对面的儿子。雪莉和莫琳的目光也投向他。萨曼莎看到,迈尔斯也正望着父亲,犹如一条胖乎乎的拉布拉多犬,期待主人丢下一块肉,期待得浑身发颤。
醉意的来袭让萨曼莎晚了一拍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也明白了为什么餐桌上洋溢着一派奇怪的庆祝气氛。醉意让她觉得自由,但转瞬之间又封住了她的喉咙,因为自己也吃不准沉默无言地灌下一瓶多葡萄酒之后,舌头到底还听不听指挥。于是她没出声,心里默念出一句话:
你他妈的最好告诉他们你得先跟我商量商量再说,迈尔斯。
特莎·沃尔本不想在玛丽家待太久——把丈夫和肥仔单独留在家里从来都叫她心如蚁爬——可今天还是一不小心待了好几个小时。菲尔布拉泽家摆满了行军床、睡袋。死亡留下了一片真空,整个大家族的人都围聚过来,可是不管人声如何鼎沸、众人如何熙攘,吸走巴里的那道裂缝始终都在。
自朋友去世以来,特莎还是头一回一个人清清静静,想着心事,在暗夜里沿着教堂街往回走。她双脚疼痛,羊毛衫也抵挡不住阵阵寒意。唯一的响动来自脖子上木珠的撞击,还有经过的那些房子里隐约的电视机声。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头:巴里会不会知道呢?
从前,她从未想过丈夫会不会把她这辈子最大的秘密告诉巴里。那是她的婚姻里埋藏最深的腐烂之物。她和科林甚至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虽然许多次的谈话中它的阴影偶尔拂过,尤其是最近)。
可是今晚,特莎觉得自己提起肥仔时玛丽朝她瞥过一眼……
你太累了,胡思乱想,特莎稳稳自己的心。科林保守秘密已成习惯,他坚不可摧,即使是对偶像巴里也断无泄漏的道理。如果巴里知道……她真不愿这样想,真不愿意他对科林的好只是出于同情,只是因为她特莎曾经做下的那件事……
她进了家门,来到起居室,看见丈夫坐在电视机前,戴着眼镜,新闻在播放,但他只是似听非听。他膝上放了一叠印了字的纸,手里还握着笔。没有肥仔的踪影,特莎松了一口气。
“她怎么样?”科林问。
“嗯,你知道的……不算太好。”特莎回答。她跌坐进老扶手椅,吁出一口气来,脱掉旧鞋子。“不过巴里的哥哥可真是太好了。”
“怎么好?”
“嗯……你知道的……帮里帮外的。”
她闭上眼,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又按了会儿眼皮。
“我一直觉得他这人不太可靠。”科林的声音传来。
“真的?”特莎真心不知道他何出此言。
“是。还记不记得那回,他答应来给我们和帕克斯顿中学的比赛当裁判?结果比赛前半小时突然说不来了,只好由贝特曼顶上。”
特莎本能地想要反驳他,可是忍住了。科林总是喜欢凭第一印象或一次表现就对人一锤定音。他似乎永远也不明白,人性是多面的,每一张平凡的脸孔背后可能都隐藏着一片郁郁生长、独一无二的原野,跟他自己一样。
“嗯,他对孩子们非常好。”特莎措辞很小心。“我得去睡觉了。”
但她并没有动,仍然坐着,体会身上各个部位的疼痛:脚、腰、还有肩。
“特莎,我在想。”
“唔?”
透过镜片,科林的眼睛显得更小了,简直跟鼹鼠一样。高高的半秃额头于是更加触目惊心。
“巴里在教区议会想要实现的一切。他努力执着奋斗的一切。丛地。戒毒所。我考虑一整天了,”他深吸一口气,“基本上已经决定,我要接替他干下去。”
一阵惊恐袭来,特莎在椅子里动弹不得,片刻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保持住脸上那份不偏不倚的表情,亏得多年的职业训练。
“我敢肯定这是巴里想要的。”科林说。他激动得出奇,但似乎又不忘严防别人的反对和劝诫。
不可能,特莎最诚实的内心在说,巴里一秒钟也没想过要你来干这个。他一定早就知道你是最不合适的人选。
“上帝啊,”她说,“嗯,我知道巴里很……但那份责任也太大了,科林。何况并不是说帕明德也不在了呀。她还在,而且肯定会身体力行地推进巴里未完成的事情。”
我早该给帕明德打电话的,她一边说话一边想,自责感简直闹腾到胃里去了,哦,上帝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要给帕明德打电话呢?
“但她也需要有人撑腰啊,她是没法孤身一人跟他们斗的,”科林说,“我敢打赌霍华德·莫里森肯定会找个傀儡来接替巴里。说不定他现在已经……”
“噢,科林……”
“我敢打赌他有这心!你也了解他是个什么人!”
科林膝上那叠纸滑了下来,他不去理会,纸像白色瀑布一样滚落地面。
“我想为巴里做这件事。从他倒下的地方继续往前走,保证他所做的努力不会化为乌有。他的理念我都知道。他经常说如果不是那样,他就不会得到所有这些机会,你看看,他给了这个社区多大的回报!我说什么也要站出来。看看需要我做些什么,明天就看。”
“好吧。”特莎说。多年经验已经教会她,万万不可在科林兴趣刚刚涌起时就泼冷水,那样只会适得其反,令他愈发一意孤行。也是多年经验教会科林,特莎往往会先假意迎合,再提出反对。无数个回合下来,当中往往隐约可见那个埋藏经年的秘密。特莎觉得自己欠他的。他也这么觉得。
“这件事我是真心想做,特莎。”
“我理解,科林。”
她好不容易抽身离开椅子,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走上楼去。
“你来睡觉吗?”
“一会儿就来。我想先把这些看完。”
他正把掉在地上的纸捡起来。不计后果的新计划似乎给他注入了狂热的能量。
特莎在卧室里慢慢脱掉衣服。地心引力仿佛更加强大了。抬起胳膊都那么费力,拉开倔犟的拉链就更累人。她穿上睡袍走进浴室,听见肥仔在楼上转来转去。近来她常常感到自己穿梭在丈夫和儿子之间筋疲力尽、孤独无依,因为父子俩互不往来,漠然得好像只是房东和房客。
特莎想取下手表,这才意识到昨天就不知把它放到哪里去了。太累了……总是丢三落四……而且,她怎么可以忘记给帕明德打电话呢?她眼里噙着泪,心里惴惴不安,拖着脚爬上了床。
星期三
星期一和星期二,克里斯塔尔·威登都是在朋友尼奇的卧室地板上过夜的,因为跟母亲恶吵了一架。当时她和伙伴们在附近溜达了会儿,回到家发现特莉正在门口台阶上跟奥伯讲话。奥伯在丛地无人不识,那张肥脸面无表情,咧嘴笑时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牙,眼镜厚得像啤酒瓶底,永远穿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旧皮夹克。
“帮我们存一下,特莉,就几天,成吗?付你几镑!”
“你叫她存什么?”克里斯塔尔逼问。罗比从特莉两腿间使劲钻过来,紧紧抱住克里斯塔尔的膝盖。他不喜欢男人上家里来。这种讨厌是有理由的。
“没什么。电脑。”
“不行。”克里斯塔尔对特莉说。
她不希望母亲手里有现钱。而奥伯说不定连这个中间环节都省掉,直接付她一包药,在克里斯塔尔看来,这事儿他是做得出的。
“不要帮他存。”
可是特莉已经答应下来了。有生以来,克里斯塔尔一直目睹她母亲对所有的人和事都只会说“行”:同意,接受,永远允许。行。可以。那好吧。给你。没问题。
之前克里斯塔尔和朋友们去夜空下荡秋千了。她心里绷得紧紧的,若是谁敢惹她,肯定一点就着。她似乎还不能接受菲尔布拉泽先生去世这个事实,总觉得胃里一阵一阵痛,痛得她想揪住谁胖揍一顿。同时她心里还藏着不安和愧疚,因为偷了特莎·沃尔的手表。可是谁叫那个傻女人把手表放在她克里斯塔尔面前,还闭上双眼呢?她心里想什么呢?
和朋友在一起也无济于事。吉玛老是拿她和肥仔·沃尔说事儿,克里斯塔尔终于爆发了,对她大喊大叫,尼奇和莱安妮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拉回来。克里斯塔尔气冲冲地跑回家,又见到奥伯送电脑来的这一幕。罗比又想爬客厅里的纸箱子,特莉坐在那儿,昏昏沉沉,吸毒的家什摆了一地。正如克里斯塔尔所担心的,奥伯付给特莉的是一袋海洛因。
“你个蠢表子,又吸!他们肯定又要把你踢出那个狗日的戒毒所了!”
可是海洛因已经把母亲送上了不理世事的云端。虽然她回骂克里斯塔尔小表子、小妓汝,但空空洞洞、心不在焉。克里斯塔尔扇了特莉一耳光,特莉叫她滚开去死。
“你个表子就不能停几分钟照顾照顾他吗?你这头狗日的母牛,只懂得抽!”克里斯塔尔声嘶力竭。罗比号哭着跟在她身后跑过门厅,可她重重地摔上门,把他关在外面。
克里斯塔尔最喜欢尼奇家的房子。那里并不像曾外祖母凯斯家那么整洁,可是却更叫人感到亲切,吵吵闹闹、忙忙碌碌的,很舒服。尼奇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所以克里斯塔尔就睡在两姐妹的床之间,在地上铺条棉被,对折了一下。墙上贴满了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尽是养眼的小伙儿和漂亮的姑娘。克里斯塔尔可从来没想到过要装饰一下自己卧室的墙。
可是关门时罗比惊恐的脸蛋时时出现在她眼前,负疚感仿佛伸出了爪子,把她越抓越紧。于是星期三的早晨,她终于回了家。再说尼奇家也不乐意她连续住两晚以上。有一次,尼奇带着她特有的那种坦率告诉她说,如果不是特别频繁,她妈倒是不介意,但要克里斯塔尔别老把他们家当个青年旅馆用,特别是不要半夜突然跑来。
特莉还挺高兴看到克里斯塔尔回来。她对她说起新社工来访的事儿,而克里斯塔尔则担心那个陌生人对他们家印象如何,因为近来家里是前所未有的脏乱。克里斯塔尔特别害怕凯发现罗比在该上托儿所的日子却待在家里。因为他跟养母住的时候就上学前班了,去年协议把他要回家里来的时候,一项关键条件就是特莉保证让他继续上学。同样让她恼火的是社工碰上罗比穿纸尿裤,要知道克里斯塔尔费了好大功夫才教会他上厕所的。
“那她说什么了?”克里斯塔尔问特莉。
“说她还会再来。”特莉回答。
克里斯塔尔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们过去那个社工好像乐得威登一家自己过日子,懒得Сhā手。她问得既不细致又挺随意,常常把名字叫错,还把他们的情况和别人弄混。她每两星期来一次,似乎也没什么既定的目标,只是来检查检查罗比是不是还活着。
新的危险让克里斯塔尔心情更糟了。特莉清醒的时候挺害怕女儿发火,听任克里斯塔尔支使她做这做那。克里斯塔尔利用这片刻的权威,命令特莉去穿上像样的衣服,强迫罗比换回干净裤子,提醒他不能就穿着裤子尿尿,然后领着他去上托儿所。她要离开的时候他大哭起来,她一开始很生气,但终于还是蹲下来,向他保证她肯定一点钟就来接他。他这才放她走。
然后克里斯塔尔逃学了,虽然星期三是她最喜欢的一天,这一天既有体育课又有教导课。她打算把家里稍微打扫干净一点,在厨房里喷了松香味的消毒剂,把过期的食物和香烟头统统扔进垃圾桶里。她把装着特莉吸毒用品的饼干罐藏了起来,把剩下的电脑(已经有人来取走了三台)一股脑儿塞进门厅的壁橱里。
把食物残渣从盘子上刮下来的工夫,克里斯塔尔不断想起划艇队。明天晚上本来有训练的,假如菲尔布拉泽先生还活着的话。他总是开车载她往返,因为她没有别的办法到亚维尔的运河去。他的双胞胎女儿尼安和西沃恩,还有苏克文达·贾瓦德也在车里。克里斯塔尔本来和这三个女孩在学校没什么往来,但自从成了队友,在走廊碰上的时候她们总会招呼一句“还好吧?”克里斯塔尔曾经以为她们会瞧不起她,但是熟了之后觉得这些人还行。她说的笑话她们会笑,甚至还学会了她的一些口头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成了划艇队的队长。
克里斯塔尔家没人拥有过车。如果集中注意力,她在特莉那臭气扑鼻的厨房里也能闻见那载人的玩意里面的味道。那味道暖暖的,有塑料的感觉,她很喜欢。可是她永远也不会再坐进那辆车了。她们也坐过小巴士,菲尔布拉泽先生开车载着全队,有时候如果是跟远处学校比赛,还会在外面住一晚。大家坐在小巴士里唱蕾哈娜的《伞》③,由克里斯塔尔学Jay-Z的饶舌独唱开头。这是会带来好运的仪式,是她们的队歌。头一回听克里斯塔尔唱时,菲尔布拉泽先生笑得简直直不起腰来。
啊哼啊哼,蕾哈娜……Uh huh uh huh, Rihanna
好女孩变坏啦——Good girl gone bad —
来——三——步Take three —
开始Action.
我的暴风雨里没有云……No clouds in my storms ……
随它下,我划艇冲向名利场Let it rain, I hydroplane into fame
像道·琼斯一样泻万丈……Comin' down like the Dow Jones ……
③歌名原文为Umbrella,相关版权信息详见本书尾页。第155、156、495页的几段歌词亦出自这首歌。
克里斯塔尔从来没弄懂这些词儿到底在说什么。
鸽笼子·沃尔给大家发了邮件,说找到新教练以前划艇队不用集合训练。但他们永远也找不到什么新教练。所以这就是一坨狗屎,大家都明白。
她们是菲尔布拉泽先生的划艇队,是他投入心血的项目。当初入队,克里斯塔尔可是遭了尼奇和其他人好一阵嘲笑。他们的奚落里一开始隐藏了不相信她能行的意思,后来则隐隐约约透出羡慕,因为划艇队拿到不少奖牌。(克里斯塔尔的奖牌藏在她从尼奇家偷来的一个盒子里。克里斯塔尔有个癖好,爱从喜欢的人那里偷偷拿东西纳入自己囊中。这个盒子是塑料的,上面装饰着玫瑰花的图案,其实就是个儿童首饰盒。特莎的手表现在也蜷着身子躺在里面。)
最高兴的是打败圣安妮女校那帮傲气十足的小贱人那回。那是克里斯塔尔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全校大会时校长请全队站到全体师生面前(克里斯塔尔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尼奇和莱安妮一直嘲笑她来着),可是所有的人都为她们鼓起掌来……温特登打败了圣安妮,这其中自有很重大的意义。
可是一切都完了,全都结束了。乘车旅行,划艇,与报社记者谈话。再度上报纸,本来让她很是欢喜。菲尔布拉泽先生说到时候会陪她一起去的,就他们俩。
“他们会想跟我聊什么呢,比如?”
“你的生活。他们对你的生活很感兴趣。”
真像明星。克里斯塔尔自己没有钱买杂志,可是她在尼奇家看过,带罗比去看医生时在诊所也看过。简直比和全队一起上报纸还要厉害。她一想到这点,就兴奋得要喊出来,可是不知怎的管住了嘴,连在尼奇和莱安妮面前都没卖弄过。她想出其不意,吓她们一跳。什么也没说倒也好。她永远也不会上报纸了。
克里斯塔尔感觉身体里空空的。她满屋子地做清洁,虽然并不在行,却也还算努力。母亲坐在厨房里抽烟,瞪着窗外。
刚过十二点,一个女人开着辆旧的蓝色沃克斯豪尔汽车停在了门外。克里斯塔尔从罗比卧室窗户里看见了。这位客人一头黑色短发,穿着黑色长裤,脖子上挂了串民族风味十足的珠链,肩上挎着个提袋,看上去里面好像满是文件。
克里斯塔尔跑下楼去。
“我觉得是她,”她对着厨房里的特莉喊,“社工。”
那女人敲门了,克里斯塔尔打开门。
“你好,我是凯。是替玛蒂来的。你一定是克里斯塔尔吧?”
“是的。”克里斯塔尔回答,懒得回她一个微笑。她带凯进了客厅,等着她看房间变得多整洁,虽是仓促而为,但也还算焕然一新:烟灰缸里烟灰倒掉了,地上乱扔的东西基本上都塞到破旧的架子上。地毯还是很脏,因为胡佛牌吸尘器坏了,毛巾和氧化锌软膏还丢在地上,罗比的一辆火柴盒校车也仰面朝天躺在塑料澡盆里。克里斯塔尔给他洗ρi股时,想用这辆小车转移他的注意力。
“罗比上托儿所去了,”克里斯塔尔告诉凯,“我送他去的。我给他换上裤子了。是妈老让他穿纸尿裤。我叫她再别那样了。他ρi股上我擦了药膏。没事的,只是穿纸尿裤穿出了一点皮疹。”
凯又对她微笑了。克里斯塔尔把门厅扫视一遍,大声喊:“妈!”
特莉过来了。她穿着又旧又脏的运动衫、牛仔裤,因为穿戴稍微整齐了些,所以看起来好多了。
“你好,特莉。”凯说。
“怎么样?”特莉一边说,一边狠狠抽了一口香烟。
“坐下。”克里斯塔尔命令母亲,于是她听话地蜷进了上次那把椅子。“你要不要喝杯茶什么的?”克里斯塔尔问凯。
“那太好了。”凯回答,坐了下来,翻开文件。“谢谢。”
克里斯塔尔风风火火地冲出房间。她竖起耳朵,想听凯在对母亲说什么。
“你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又来了吧,特莉,”她听见凯说(她的口音很怪,像伦敦腔,学校里新来的那个时髦表子就这副腔调,半数男生一见她就挪不开脚),“我昨天很担心罗比的情况。他今天又去上托儿所了吧,克里斯塔尔说?”
“是的,”特莉回答,“她送他去的。她今天早晨才回家。”
“回家?之前去哪儿了?”
“我就在——呃,在一个朋友家睡了一晚。”克里斯塔尔急急忙忙冲回客厅来为自己辩护。
“没错,不过今天早晨才回来。”特莉说。
克里斯塔尔转身回去照看水壶。水快烧开了,咕咕隆隆响个不停,她都没法听见母亲和社工说话的声音了。她把牛奶往杯子里一泼,扔了茶包进去,迫不及待地端着三杯滚烫的茶回到客厅,正好赶上凯说:“……昨天和托儿所的哈珀太太通了电话——”
“那个表子。”特莉说。
“喝吧。”克里斯塔尔一边对凯说,一边把三个杯子都摆在地上,把其中一个的耳柄转向她。
“谢谢你。”凯说,“特莉,哈珀太太告诉我这三个月以来罗比没去的次数很多。他挺长时间没有上满一星期的课了,是不是?”
“什么?”特莉说,“是没上。啊,上了。就昨天没去。还有他嗓子疼那次。”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一个月以前……一个半月……大概。”
克里斯塔尔坐在母亲椅子的扶手上。她从高处俯视凯,起劲地嚼口香糖,双手抱臂,跟母亲一模一样。凯的腿上摊开一个又大又厚的文件夹。克里斯塔尔讨厌文件夹。那些人在里面对你写写画画,保存起来,过后又用来指控你。
“我送罗比去托儿所,”她说,“我自己上学顺路。”
“嗯,据哈珀太太说,罗比的到校率降低得很厉害。”凯说,低头看着和托儿所所长的谈话记录。“问题是,特莉,去年你把罗比带回家时承诺过让他上学的。”
“我他妈的没有……”特莉想说下去。
“住嘴!听到没有?”克里斯塔尔大声吼母亲。她对凯说,“罗比病了,听到没有,扁桃体发炎,我从医生那儿给他拿了抗生素回来。”
“那又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个星期以前——不管怎么说吧,对不对——”
“我昨天来的时候,”凯对克里斯塔尔的母亲说(克里斯塔尔嚼得更用力了,双臂仍然抱胸,像两道壁垒),“你好像对罗比的需求反应很迟钝,特莉。”
克里斯塔尔垂目扫了一眼母亲。她展开的大腿足足有特莉的两倍粗。
“我没有——我从来……”特莉忽然变了主意,“他没事啊。”
克里斯塔尔心头一阵怀疑,仿佛头顶秃鹫盘旋,撒下阴影。
“特莉,昨天我来的时候你吸毒了,是不是?”
“没有,绝对没有!去他妈的——你他妈的——我没吸,听到没有?”
克里斯塔尔胸口好像压上了一块重石,耳朵嗡嗡作响。奥伯给母亲的肯定不止一包,而是一捆。社工昨天看见她吸高了。下次去贝尔堂一测又会是阳性,他们肯定又会把她踢出来……
(……而没有了美沙酮,他们又将回到那噩梦般的地方,特莉会变得像头野兽,张开缺牙的嘴迎接陌生人的生植器,以此赚取血液对毒品的渴望。而罗比又将被人带走,这一次可能再也回不来。克里斯塔尔衣袋里的钥匙圈上挂着一个塑料心形相框,里面是罗比一岁时的照片。她自己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就像她展开双臂划桨时一样,划啊,划啊,划过河水,她的肌肉歌唱着,看着其他小艇仿佛倒退着往后漂……)
“你个蠢……”她大吼,可是大家都没听见,因为特莉还在冲着凯叫骂,凯则双手握着茶杯,不为所动。
“我真他妈没吸,你又没证据……”
“你个蠢娘们。”克里斯塔尔的声音又高了八度。
“我真他妈没吸,你个狗日的撒谎。”特莉还在叫,就像一头困在网中的动物,左冲右突,却只越缚越紧。“我根本没吸,听到没有,我根本——”
“他们又会把你踢出戒毒所的,你个没脑子的死女人!”
“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好了。”凯在她们的争斗中大声说道,把茶杯放回地上,站起身来。眼前自己引发的场面让她有些恐惧。随后她带着警告大喊一声“特莉!”因为此时特莉爬到座椅另一只扶手上半蹲起来,跟女儿正面相对,她们就像两头怪兽,鼻子碰鼻子,互相吼叫。
“克里斯塔尔!”凯又叫,因为克里斯塔尔举起了拳头。
克里斯塔尔猛地翻身跳下椅子,离开母亲。她感到脸上有种热热的液体流下,真奇怪,难道是血吗。可是她伸手去抹,却是泪,只是泪而已,挂在指间清澈闪亮。
“好了,”凯身心俱疲地说,“大家都冷静点,都冷静点。”
“去你妈的冷静点。”克里斯塔尔说。她浑身颤抖,伸出手臂擦过脸庞,气势汹汹地大步走回母亲座椅旁。特莉害怕地往后缩,可是克里斯塔尔只是抓起香烟盒倒出最后一根烟和打火机,点燃。她大口抽着,走回窗口,转过背去,想趁眼泪还没掉下来先从眼眶里擦掉。
“好。”凯说,仍然站着。“如果你们能够平心静气地谈这个问题——”
“噢,滚蛋!”特莉口齿不清地说。
“是罗比。”凯说。她还是站着,不敢有丝毫放松。“我来就是为了他。我要确保他平安无事。”
“他是缺了几节狗屁课,”克里斯塔尔在窗边说,“那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
“……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特莉表示附和,可是只像是没生命的回声。
“不只是上托儿所的问题,”凯说,“我昨天看见罗比的时候,他身上不舒服,还有些地方疼痛。他那么大,已经不该再穿纸尿裤了。”
“我把那该死的纸尿裤给他脱了,他现在穿的是裤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克里斯塔尔怒气冲冲。
“对不起,特莉,”凯说,“你的情况不适合单独监护一个小孩子。”
“我真没有——”
“你尽可以跟我说你没吸。”凯说,克里斯塔尔头一次听到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个人情感:她有些生气,有些恼火。“但是戒毒所会给你做测试。你我都知道测试结果肯定是阳性。他们说这次已经是给你的最后机会,你肯定会给扔出来。”
特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
“你瞧,我看得出你们俩都不愿失去罗比——”
“那就别把他抢走!”克里斯塔尔大叫。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凯说,她又坐下来,把刚才掉在地上的文件夹拾起来放在腿上。“去年把罗比领回来时,特莉,你已经没再吸海洛因了。你当时郑重发誓不再碰毒品,完成疗程,还保证遵守其他一些规则,比如让罗比上托儿所——”
“是啊,我是让他……”
“——时去时不去罢了,”凯说,“你是送他去上了几天托儿所,但是特莉,做做象征性的动作是不够的。我昨天来看到了这些情况,后来又跟你的戒毒负责人和哈珀太太通了电话,恐怕我们得再考虑考虑怎么做才更好。”
“什么意思?”克里斯塔尔说,“又来一次狗屁案例小结么?为什么要搞,啊?有什么必要搞?他好好的,我在照看——操你妈闭嘴!”她对特莉吼,特莉正要坐在椅子上附和女儿大喊大叫。“她没有……是我在照看他,听到没有?”她对着凯吼道,脸涨得通红,涂着厚厚眼影的眼眶快要含不住愤怒的泪水,一根指头戳着自己胸口。
罗比住在养父母家的那一个月,克里斯塔尔每次都按时去看他。他抓着她的衣角,求她留下来喝茶,她一走就大哭。那就像是把你的五脏六腑掏掉一半,抵押在别人手里一样。克里斯塔尔想过把罗比送到凯斯奶奶那儿去,就像她自己童年时代每当特莉崩溃时那样。可是凯斯奶奶现在老了,身体虚弱了,她没有时间抚养罗比长大。
“我明白,你很爱弟弟,而且也尽了最大的力量照顾他,克里斯塔尔,”凯说,“可是你不是罗比的法定——”
“为什么不是?我是他姐姐,不是吗?”
“好了,”凯语气很坚定,“特莉,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你一露面,声称没吸毒,但是测试结果呈阳性,那么贝尔堂肯定就会把你除名。你的戒毒负责人在电话里已经跟我说得很清楚了。”
特莉缩在椅子里,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又是一个老太太和孩童的奇怪合体。她的眼神茫然,伤心欲绝。
“我认为唯一可能避免被除名的办法,”凯继续说,“就是坦白地承认,承认你吸过了,为这个错误负责,表示自己有决心翻过这一页。”
特莉眼睛转也不转了。每当别人指责她时,特莉只会以撒谎来应对。先是行,没问题,就这样吧,放这儿吧,然后又是不,我从来没有,不我真的没有,我操他妈的确没有……
“你这星期吸海洛因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美沙酮的用量不是已经很大了吗?”凯问。
“有,”克里斯塔尔抢过话头,“当然有,就因为奥伯来了,而这个表子从来不会对他说不!”
“住嘴。”特莉说,可却一点力度也没有。她似乎还在咀嚼凯的话:说真话,多么奇怪、多么危险的建议啊。
“奥伯,”凯重复道,“奥伯是谁?”
“狗日的二道贩子。”克里斯塔尔回答。
“就是他卖毒给你吗?”凯问。
“住嘴。”特莉再次警告克里斯塔尔。
“你他妈怎么就对他吐不出个不字?”克里斯塔尔对母亲大吼。
“好了,”凯说,“特莉,我会再给你的戒毒负责人打个电话。我尽量劝劝她,就说我认为让你继续治疗对整个家庭会产生有利影响。”
“你会这么说?”克里斯塔尔吃了一惊。她以为凯是个头号贱人,比罗比的养母还贱,那表子的厨房一尘不染,对克里斯塔尔说话还装得亲切热情,让她感觉像坨屎。
“是的,”凯回答,“我会。但是特莉,对我们而言,我是说儿童保护组,事态非常严重。我们必须严密监控罗比的家庭情况。我们要看到变化,特莉。”
“好吧,行。”特莉说。又是同意,跟她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千篇一律地同意一样。
可是克里斯塔尔说:“你会做到的,没问题,她做得到。我会帮她。她做得到的。”
雪莉·莫里森的星期三都是在亚维尔西南综合医院度过的。在这里,她和其他十几名义工一起做一些非医疗的工作,比如把图书室的小推车推到病床间,打理病人床头的鲜花,帮起不了床又无人看护的病人去楼下小商店买东西。雪莉最喜欢挨个儿病床地询问和记录病人某一餐要吃什么。有一次她夹着笔记板,胸前挂着薄薄的通行证,还被一个匆匆经过的医生误认为是院方管理人员呢。
之所以要做义工,灵感来自和茱莉亚·弗雷有史以来最长的一番对话,那是在斯维特拉夫大宅的一场盛大圣诞晚会上。就是在那里,她得知茱莉亚正忙着为本地医院的儿科募集捐款。
“我们真正需要的是王室成员的一次到访。”茱莉亚说,她的眼睛却从雪莉肩膀上往门的方向瞄。“我要让奥布里跟诺曼·贝利单独谈一谈。对不起,我得过去跟劳伦斯打个招呼。”
雪莉一个人还站在三角钢琴旁边,嘴里说:“噢,当然,当然。”却只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她不知道诺曼·贝利是谁,但却已经觉得轻飘飘的。第二天一早,她连霍华德都没告诉,就给西南综合医院打了电话询问义工事宜。当确定没有别的要求,只需品质优良、头脑健全、腿脚麻利后,她立刻就请他们寄申请表格过来。
义工的工作为雪莉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光荣世界。茱莉亚·弗雷站在三角钢琴边,无心之下在雪莉心里播种了一个梦想:她两手端庄地交握于前,脖上挂着薄薄的通行证,而女王在列成一排的义工们面前缓缓而行,大家脸上都笑意盈盈,她屈膝行礼,完美异常,女王的目光就此被吸引,于是驻足与她交谈……闪光灯亮起,相机咔嚓,第二天的报纸上……“女王与医院义工雪莉·莫里森太太亲切交谈……”有时候,雪莉凝神品味梦想中的场景,竟会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感觉笼罩全身。
在医院做义工仿佛赐予雪莉一把寒光闪闪的武器,随时能将莫琳那股子自命不凡一剑斩断。肯死后,这寡妇从店里女招待摇身一变成为合伙人,灰姑娘一般,从此就神气活现,叫雪莉十分看不惯(虽然默默咽下这口气的时候脸上仍然保持波斯猫一般温顺的微笑)。可是如今雪莉重新夺回了高地:她也有正经事干了,而且不是为了获利,而是出自善心。做义工是上等人的事,只有对额外钱财无所欲求的女人,也就是她本人和茱莉亚·弗雷这样的女人才会从事。再说,医院给雪莉开了条通往小道消息宝藏的捷径,足以淹没莫琳对咖啡馆喋喋不休的唠叨。
这天早晨,雪莉以坚定的口气向义工主管表达了对二十八号病房的偏爱,于是就被善解人意地派去了肿瘤科。在二十八号病房的医护人员中,她交到了在医院里的唯一一个朋友。有些年轻护士对义工居高临下、敷衍了事,但十六年后重返护士岗位的鲁思·普莱斯则从一开始就非常讨人喜欢。正如雪莉所说,她们俩都是帕格镇的女人,这就是天然纽带。
(虽说,雪莉其实碰巧不是生在帕格镇的。她和妹妹跟着母亲在亚维尔一处又小又乱的公寓里长大。雪莉的母亲酗酒,虽然一直没跟姐妹俩的父亲离婚,但姐妹俩谁也没见过他。附近的男人好像都知道雪莉母亲的名字,一提起她就露出坏坏的笑容……但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而且雪莉认为只要不提,那历史就会自动分崩离析。她拒绝记住过去。)
雪莉和鲁思高高兴兴地打了招呼,可是这天上午特别忙,只来得及草草聊了几句巴里·菲尔布拉泽猝死的新闻。她们说好十二点半一起吃午饭,然后雪莉就大步走开去取图书室小推车了。
她心情好极了。未来的图景就像已然发生一样展现在眼前:霍华德、迈尔斯和奥布雷·弗雷联合出手,将丛地永远逐出帕格镇,他们还能借机在斯维特拉夫大宅举行一场庆祝晚宴……
在雪莉眼中,那座大宅美得令人目眩:巨大的花园,当中竖着日晷,灌木丛和小池塘散布其中,格板拼出的宽阔走廊,三角钢琴上立着银质相框,主人和长公主在相片里笑得开怀。她没从弗雷夫妇身上发现一丝一毫对她和霍华德的傲慢之意。不过一进弗雷家,便有无数种香气争相抢夺她的注意力。她想象着五个人在一间精巧的边室里共进私人晚宴,霍华德坐在茱莉亚身旁,她坐在奥布里右手边,迈尔斯则坐在她与男主人之间。(在雪莉的美梦中,萨曼莎当然俗务缠身无法前来。)
十二点半,雪莉和鲁思在酸奶柜旁碰面了。医院餐厅虽然已经开始嘈杂,但还远远不及一点钟时那么拥挤不堪。所以护士和义工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一张靠墙的双人桌,桌上黏糊糊的,还洒着许多面包屑。
“西蒙还好吗?孩子们呢?”鲁思擦起桌子,雪莉问她。她们把食物从托盘上取下来放好,面对面坐下,开始聊起来。
“西蒙挺好的,谢谢,挺好的。今天带了台新电脑回家。孩子们简直迫不及待。你能想象的。”
这话可不太诚实。安德鲁和保罗各有一台便宜的笔记本电脑,台式机待在小小客厅的角落里,他们谁也不去碰,实际上只要是得进入父亲的活动范围才能干的事,他们一概不干。鲁思对雪莉聊起自己的两个儿子时,总把他们说得好像比实际年龄小得多,仿佛他们还是两个可以揣在包裹里、好哄好逗的小娃娃。她这样做也许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年轻些,让她和雪莉之间的年龄差距拉得更大——本来也差了近二十岁——更像一对母女。鲁思的母亲十年前去世了,她很想念生活中有一位女性长者相伴的日子。而雪莉和亲生女儿的关系,听她言下之意,好像并不尽如人意。
“迈尔斯和我一直特别亲。可是帕特里夏性格比较难相处。她现在住在伦敦。”
鲁思真想探听个仔细,可是她和雪莉彼此仰慕对方身上那份温柔敦厚的沉默是金,那份面对世间纷杂仍能宠辱不惊的骄傲。所以鲁思暂时把好奇心收了起来,虽然心里还是暗自希望有朝一日能弄清帕特里夏为什么难相处。
雪莉和鲁思之所以一认识便相见甚欢,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们都认定对方是跟自己十分相似的女人,也就是以获得和维系丈夫爱情为至高荣耀的女人。就如共济会会友一样,她们之间交流代码一致,所以彼此陪伴时觉得十分安全,跟与其他女人相处时迥然不同。这种亲密的同盟关系由于某种优越感的悄悄渗入而变得更加令人愉悦,主要是两个人都同情对方选择丈夫时的品位。在鲁思看来,霍华德的身形简直奇异可笑,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这位虽稍丰满但风韵犹存的朋友当年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家伙。而雪莉呢,她从来没正眼瞧过西蒙,也从来没听人们在谈帕格镇高贵人物时提起过他的名字,她觉得鲁思连最基本的社交生活都没有,那么她丈夫肯定是个不合时宜的孤僻佬。
“我看见迈尔斯和萨曼莎送巴里进来。”鲁思连开场白也省略了,直奔主题。她不像雪莉那么通晓言谈之术,被困在镇子山顶上那间屋里,丈夫又不善与人交际,所以她的消息来源几乎被掐断,要掩盖对帕格镇八卦的渴望实在太难。“出事时他们亲眼看见了吗?”
“哦,看见了,”雪莉说,“他们当时正在高尔夫俱乐部吃晚饭。星期天晚上,你知道的,孩子们都回学校去了,萨曼莎宁愿在外面吃,她自己不怎么会做菜……”
她们茶歇时常常一起休息,就这样鲁思一点点地知道了迈尔斯和萨曼莎婚姻的内幕。雪莉告诉她,儿子没法不娶萨曼莎,因为她那时已经怀上了莱克西。
“他们的态度是对的。”雪莉叹了口气,但仍然显出很勇敢的样子。“迈尔斯做得对,如果是我也会那样做。两个女儿都很可爱。可惜迈尔斯没有儿子,如果有一个就太好啦。可惜萨曼莎不想再生了。”
雪莉对儿媳含沙射影的批评,鲁思每句都听得喜滋滋。若干年前第一次见到萨曼莎,她心下立刻就很不喜欢。当时她带四岁的安德鲁去上圣托马斯小学的幼儿班,遇到萨曼莎也带着莱克西来。萨曼莎的笑声能掀起房顶,|乳沟深得简直没底,还拿操场上其他学生的母亲说些下流的玩笑话,她给鲁思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头危险的食肉母兽。之后的几年,凡开家长会时跟维克拉姆·贾瓦德交谈,萨曼莎总是把本就丰满过头的胸脯挺得特别高,鲁思总是轻蔑地冷眼旁观,并且引着西蒙靠教室边儿绕行,以避免跟她讲话。
雪莉还在滔滔不绝地兜售巴里人生最后一程的二手故事,特别强调迈尔斯反应敏捷,立刻叫了救护车,一直陪同玛丽·菲尔布拉泽,直到沃尔夫妇赶到医院。鲁思听得很认真,虽说心里稍有点不耐烦。比起赞美迈尔斯的优秀,雪莉列举萨曼莎种种不是的时候要有趣得多。何况鲁思自己心里有桩令人兴奋的大消息,她简直等不及要向雪莉披露。
“所以现在教区议会就空出一把交椅来了。”鲁思等雪莉讲到迈尔斯和萨曼莎向科林跟特莎交出舞台时,Сhā嘴说。
“我们管这种情况叫偶发空缺。”雪莉和蔼地教她朋友道。
鲁思深吸了一口气。
“西蒙,”她似乎因为说出这个消息而感到兴奋,“正在考虑参加竞选!”
雪莉习惯性地微笑起来,眉毛扬起,很礼貌地表示惊奇,然后端起茶杯喝茶,好遮住脸。鲁思全然不知自己的话让朋友方寸大乱。她以为雪莉会很高兴她俩的丈夫有朝一日能并肩坐在教区议会里呢,而且她还隐约觉得雪莉说不定能帮忙促成这事儿。
“他昨晚告诉我的,”鲁思继续郑重其事地说,“不过之前已经考虑一段时间了。”
西蒙还告诉了她一些别的,例如可以从格雷那儿收取贿赂保他承包商地位不丢什么的,可是早被鲁思自动清除出头脑了,就像过去西蒙的种种小伎俩小犯罪,她也都一概抹除一样。
“我还从来不知道西蒙有兴趣参与地方政治事务呢。”雪莉说,语气轻柔又愉快。
“噢,是的,”鲁思说,其实她也从来不知道,“他可热心了。”
“他跟贾瓦德医生谈过没有?”雪莉又抿了一口茶问,“是不是她建议他参选的?”
鲁思没料到这个问题,脸上老老实实地挂着大惑不解的表情。
“没有,我……西蒙好多年没去看过医生了。我是说,他身体健康着呢。”
雪莉笑了。如果西蒙是单枪匹马地行动,没有贾瓦德那一派的支持,那么威胁就微乎其微了。她甚至怜悯起鲁思来,因为等待鲁思的只会是大失所望。她雪莉认识帕格镇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如果鲁思的丈夫走进熟食店,她抓破头皮也想不出这人的名字。鲁思觉得这星球上还有谁会投票给他呢?不过雪莉知道霍华德和奥布里一定希望她问一个问题,这是个规矩。
“西蒙是一直住在帕格镇的,是吧?”
“不,他是在丛地出生的。”鲁思回答。
“啊。”雪莉说。
她拉开酸奶的锡箔皮,拿起勺子,若有所思地吃下一口。西蒙很可能有亲丛地倾向,不管他竞选胜算有多大,知道这个事实还是有益无害的。
“参加选举有什么程序要走?网站上会写吗?”鲁思问,雪莉迟迟没表现出热情,更没提帮忙,可是她心里尚存一丝希望。
“哦,是啊,”雪莉语焉不详,“我希望会有吧。”
安德鲁、肥仔以及另外二十七个学生星期三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是肥仔所称的“笨人数学”课。这是数学倒数第二差的一级,任课教师是数学组最无能的一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女老师,满脸脓包,既不懂如何维持课堂秩序,还老是一副将哭未哭的样子。肥仔去年故意不好好学,才从最高级的班降到“笨人数学”班。安德鲁则一辈子都在和数字苦苦搏斗,天天担心再给贬到最末一级去,与克里斯塔尔·威登和她表兄戴恩·塔利为伍。
安德鲁和肥仔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有时候逗全班哄堂大笑也腻味了,煽动大家大闹一场也腻味了,肥仔就来教安德鲁做数学题。教室里吵得震耳欲聋。哈维小姐企图盖过所有噪音,吼叫着求大家安静。习题纸被涂上了下流画儿,学生时不时站起来跑到别人的座位,还把椅子脚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只要哈维小姐不注意,就小纸飞机满天飞。肥仔还会找理由在教室里踱来踱去,模仿鸽笼子的步态,双臂僵直,两脚一跳一跳的。肥仔的幽默感在这个课堂发挥到极致。英语课他和安德鲁都在最高一级,他就懒得拿鸽笼子说事了。
苏克文达就坐在安德鲁前面那个座位。多年以前上小学时,安德鲁、肥仔和其他男生喜欢拉扯苏克文达那青灰色的长辫子。玩捉人游戏时,那可是最容易抓住的目标。趁老师不注意,从她背后猛然一扯,这种诱惑也曾经让人无法抵挡。可是现在安德鲁再也提不起兴趣拉那辫子一把了,苏克文达身上哪儿他都不想碰。能让他眼睛扫过而毫不动心的女孩不多,而苏克文达绝对是其中一个。自从肥仔指出之后,他就总是注意她嘴唇上那一圈细细的深色绒毛。苏克文达的大姐贾斯万则身材柔软妖娆,腰只盈盈一握,在盖亚转来之前,她的脸在安德鲁眼中也真算是美丽,颧骨高高,金色皮肤十分光滑,褐色杏仁眼闪着清澈的光。当然,贾斯万是绝对可望不可即的:比他大两岁,又是六年级最聪明的女生,而且她似乎对自己的魅力十分知晓。
苏克文达是整个教室唯一一个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的人。她弓着背,低头盯着课本,就好像一只聚精会神的茧。她把套头衫的左衣袖使劲往下拉,整个手都缩在里面,看起来像一个长着羊毛的拳头。纹丝不动,简直夸张。
“伟大的阴阳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肥仔低声说,眼睛盯着苏克文达的后脑勺。“有胡子又有大奶,这位浑身是毛的男女混合体真叫科学家们一筹莫展。”
安德鲁吃吃地笑,不过心里隐隐有点不安。如果能确定苏克文达听不到肥仔的话,他肯定能更开怀。他上次去肥仔家,肥仔给他看每天发给苏克文达“脸谱”主页的信息。肥仔似乎把互联网筛了个遍,找出那么多关于多毛症的图片和文字,每天发给苏克文达一张图,或者一句引言。
是挺好笑的,可还是叫安德鲁觉着不自在。严格说来,这些嘲讽并不是苏克文达自找的,她只是很容易沦为攻击的靶标而已。安德鲁还是最喜欢肥仔把毒舌对准身居要位的人,那些自以为是、洋洋自得的家伙。
“她离开了长胡须又戴胸罩的兽群,”肥仔说,“静静坐着,思考是不是留山羊胡更好看。”
安德鲁笑了,但仍然有负疚感。好在肥仔很快没了兴趣,转而把作业纸上的每个零都画成一个皱巴巴的肛门。安德鲁也又猜起小数点应该在哪个数字后面,然后憧憬起回家的校车,还有盖亚。从学校回家的车上比较难找着能看到她的座位,因为他上车以前她的前后左右常常已经坐满了人,要不就是离得特别远。星期一早晨大会上的会心一笑没法开花结果。自打那天以后,她还从来没在校车上跟他有过眼神交流,也没有任何举动表明她知道他的存在。虽然已经为伊人倾心足足四个星期,可安德鲁还没有跟盖亚说上一句话。笨人数学课的一片嘈杂声中,他努力琢磨着见到她该怎么开口:“那次笑死人了,星期天,开大会的时候……”
“苏克文达,你没事吧?”
哈维小姐本来是要弯腰查看苏克文达的作业的,可是现在直直地瞪着那女孩的脸。安德鲁看见苏克文达点点头,伸出双手遮住脸,身体还是弓着。
“沃娃!”前两排的凯文·库珀像演员对台下观众耳语一样夸张地叫道,“沃娃!花生!”
他是想叫他们看来着,可是他们已经发现了:苏克文达肩膀一抽一抽的,哭了。哈维小姐想搞清怎么回事,可是徒劳无功,反而让她更加伤心。全班学生都发现老师的警惕性下降了,于是吵开了锅。
安德鲁不知道凯文·库珀是故意还是无心,反正他惹人生气的本领是屡试不爽。“花生”这个绰号很老了,从小学时就开始黏上了安德鲁,他一直很讨厌这个绰号。肥仔从来不这么叫他,所以这个名字就逐渐不流行了,这类事情上,最后的仲裁者总是肥仔。库珀甚至连肥仔的姓也没说对:“沃娃”也就去年风行一时便偃旗息鼓。
“花生!沃娃!”
“闭嘴,库珀,你这个Gui头蠢蛋。”肥仔压低了声音说。库珀趴在椅背上看苏克文达,她整个人都蜷了起来,脸快要贴到桌面,而哈维小姐蹲在旁边,手舞足蹈,煞是可笑,既不敢伸手拍她,也问不出她为何如此伤心。又有几个人注意到这不寻常的一幕,远远旁观起来。可是教室最前方几个男生我行我素地打打闹闹,自顾自地找乐子。其中一个从哈维小姐的讲台上拿来木头底的黑板擦,用力一扔。
黑板擦高高地飞过教室上空,正好命中后墙上的挂钟。挂钟直直砸向地面,摔得粉碎,塑料壳、金属机芯撒了一地,好几个女生和哈维小姐吓得一声尖叫。
教室门猛地开了,的一声撞在墙上。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鸽笼子站在门口,满脸通红,气势汹汹。
“这个班是怎么了?吵成这样?”
哈维小姐像一个盒子里的弹簧人一样从苏克文达桌边腾地站了起来,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非常害怕。
“哈维小姐!你的班吵得全校都听见了!怎么回事?”
哈维小姐吓得说不出话来。凯文·库珀靠着椅背,嘴角挂着坏笑,把哈维小姐、鸽笼子和肥仔挨个来来回回瞅了个遍。
肥仔开腔了。
“好吧,说实话,父亲,我们正绕着这个可怜的女人跑圈呢。”
哄堂大笑。哈维小姐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脖子简直像变了形一样。肥仔的椅子前腿离地,只靠后腿支撑,一脸正经,若无其事地望着鸽笼子,似乎在向一个陌生人发出挑衅。
“够了!”鸽笼子说,“只要再让我听到你们吵,我就把全班都留下来。听明白没有?一个也不放!”
大家还在笑,他砰地关上门走了。
“副校长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哈维小姐一路小跑地回到讲台,大声喊叫。“安静!我叫你们安静!你——安德鲁——还有你,斯图尔特——你们把那儿打扫打扫!钟的碎片都收拾好!”
每回哈维小姐这样,他们就发出嘘声,几个女生也尖叫着表示附和,谴责责罚不公的做法。人人都知道哈维小姐不敢惹真正的肇事者,那几个人现在正坐在桌边假笑呢。还有五分钟就要放学了,所以安德鲁和肥仔慢吞吞地打扫,想不等扫完就逃之夭夭。肥仔又学起鸽笼子的样,双臂直梆梆,两腿一蹦一蹦地在教室里上蹿下跳。苏克文达偷偷用羊毛衣袖包起的手擦掉眼泪,很快又被众人忘记。
“沃娃!沃娃!”安德鲁和肥仔正沿着走廊往外走,凯文·库珀在后边追着喊,“你在家也叫鸽笼子‘父亲’吗?真的?叫不叫?”
他以为自己揪住了肥仔的尾巴,以为这下子这人可逃不掉了。
“你就是个白痴,库珀。”肥仔不耐烦地说。安德鲁笑了。
“贾瓦德医生还要等十五分钟。”前台接待员告诉特莎。
“噢,没关系,”特莎说,“我不急。”
已近黄昏,候诊室的窗玻璃在墙上投下品蓝色的影子。除了特莎,另外只有两个人在等。其中一个是身形颇为奇怪的老妇人,她呼吸好像很吃力,脚趿一双绒毡拖鞋。另一个是年轻的母亲,她刚学走路的小孩在一旁的玩具箱里东翻西掏。特莎从中间桌上拿起一本翻旧了的《热度》杂志,哗哗翻页,只瞧图片。等候的这段时间,让她可以再想想要怎么对帕明德说。
她们今天上午在电话里短短聊了几句。特莎一个劲后悔没第一时间把巴里的事告诉帕明德。帕明德则说没关系,叫特莎别在意,她没觉得不高兴。可是特莎对付敏感脆弱的人可是有着长年累月的经验,从帕明德带刺的外壳下看得出她还是受了伤。特莎试着解释自己一连几天累得昏天黑地,要照顾玛丽、科林、肥仔和克里斯塔尔这一连串人,忙得简直透不过气来,除了疲于奔命地解决迫在眉睫的种种状况,完全想不起来其他任何事情。她正叽里咕噜地列举种种原因,没想到帕明德不动声色地Сhā进一句待会儿诊所见。
克劳福德医生从他的诊室走出来,一头银丝,像头大熊。他愉快地对特莎招了招手,叫道:“梅齐·劳福德?”年轻母亲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说服女儿放下那只带轮子的老式电话机,那是她从玩具箱里找到的。小女孩被妈妈牵着手轻轻拖着跟在克劳福德医生后面走,她频频回头,依依不舍地望着电话机,隐藏在其中的秘密,她是永远也没法探索了。
等他们关上诊室的门,特莎才意识到自己笑得像个傻瓜,赶紧敛起了笑容。她就快要变成那些对着所有小孩咕咕低语的老太太了,而小孩看见这样的老太太准会吓坏。如果有个胖嘟嘟的金发小女儿,那她真会捧在手心,和又黑又瘦的儿子一块儿,是多好的一对兄妹啊!特莎想起肥仔蹒跚学步的样子,心里一阵感慨:长大的孩子会留下许多小时候的影子,就像一个个小鬼魂,忽然闯进你的脑海,多可怕。孩子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每长大一岁,就有一个小小的他在时光中逝去。即使万一知道,也大概不会喜欢这个念头。
帕明德的诊室门打开了,特莎抬起眼来。
“威登太太。”帕明德叫道。她的目光碰上了特莎,于是报之以一个僵硬的微笑,根本说不上是笑,只是嘴角抿抿紧而已。穿绒毡拖鞋的老妇人艰难地站起来,转过墙角,摇摇晃晃地跟着帕明德走进诊室。特莎听见门关上了。
她看到某足球明星的老婆五天之内着五套衣服的街拍照片,读了读配文。她仔细端详那年轻女子修长苗条的腿,心想假如自己也有这样一双美腿,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不用怀疑,肯定完全两样。特莎的腿又粗又短,谈不上腿形。真想永远把它们藏在长靴里啊,可是能包得住她小腿的长靴实在难找。她想起有一次在教导课上告诉一个矮胖的女生外表不重要,重要的是性格。我们告诉孩子们的都是些什么垃圾呀,特莎想着,把杂志又翻过一页。
视线外什么地方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有人用沙哑的嗓子大骂:
“你把我越治越坏了。不对劲。我来是找你治病的。这是你的工作——是你的——”
特莎和接待员交换了一下目光,转头去听声音从哪儿来。特莎听见帕明德说话了,在帕格镇居住多年,她的伯明翰口音仍然清晰可辨。
“威登太太,你还在抽烟,抽烟是会影响我开给你的药的。如果你不戒掉——吸烟的人会更快地代谢掉茶碱,所以香烟不但会使你的肺气肿越来越严重,而且还会影响药效——”
“别对我大呼小叫!我受够你了!我要去告你!你给我开的药不对!我要换医生!我要看克劳福德医生!”
老妇人转过墙角冲过来,脚步依然蹒跚,呼吸仍旧困难,脸憋得通红。
“她要了我的命了!巴基斯坦母牛!你可别去找她!”她对着特莎大吼,“她个狗日的会开药杀死你,巴基斯坦表子!”
她摇摇晃晃地往出口走去,腿就像两只纺锤,脚因为穿着拖鞋而愈发地不稳。她吭哧吭哧喘着气,叫骂声大到几乎要超过她那伤痛累累的肺可以承受的极限。她摔上门走了。接待员又和特莎交换了一下眼色。她们听见帕明德诊室的门又关上了。
过了五分钟,帕明德出来了。接待员假装看电脑屏幕。
“沃尔太太。”帕明德叫道,嘴角又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刚才怎么回事?”特莎在帕明德桌子对面坐下,问。
“威登太太吃了新药感到胃不舒服,”帕明德平静地说,“今天我们要给你做血液检查,对吧?”
“对。”特莎回答,帕明德一副冷冰冰的职业化腔调让她又害怕又伤心。“你还好吗,明德?”
“我?”帕明德说,“挺好。怎么这么问?”
“嗯……巴里……我知道他对你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你对他意味着什么。”
帕明德眼眶里泛出泪光,她急忙眨眼,可是太迟了,已经让特莎看见了。
“明德。”她一边说,一边伸出胖乎乎的手,搭在帕明德瘦小的手上。可是帕明德就像被刺痛了似的抽回了手。之后她再也抑制不住,伤心地大哭,狭小的房间里无处遁形,虽然她已经坐在转椅上完全背过了身。
“当我想起还没给你打电话时,简直难受死了。”特莎说,帕明德拼命想止住抽泣。“真想蜷起来,死了算了。我其实想过打电话来着,”她撒了个小谎,“但我们连觉也没睡,几乎整夜都守在医院,然后又马上接着上班。科林在全校大会上宣布消息时崩溃了,和克里斯塔尔·威登当着全校所有的人大闹一场。接下来又是斯图尔特逃学。玛丽又垮了……但我还是真的很抱歉,明德,我应该打电话告诉你的。”
“……荒唐,”帕明德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遮住了脸,口齿不清地说,“……玛丽……最要紧……”
“如果巴里自己能打电话,他也会头几个就打给你的。”特莎悲伤地说,眼泪奔涌而出,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明德,对不起,”她抽噎着,“我当时忙着照顾科林,还有那么多其他事情。”
“别傻了,”帕明德一边擦拭她那瘦小的脸庞,一边哽咽着说,“我们这不是都在犯傻劲吗。”
不,不是犯傻劲。噢,就放纵一次吧,帕明德……
可是医生挺起肩膀,擤擤鼻子,直起了身子。
“是维克拉姆告诉你的吗?”特莎小心地问,也从帕明德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一把纸巾。
“不是,”帕明德回答,“霍华德·莫里森。在熟食店里。”
“喔,上帝啊,明德,真太对不住了。”
“别傻了,没事的。”
哭了一阵,帕明德感觉好些了,对特莎的态度也和善了点。特莎正在使劲儿擦自己那张姿色平平却亲切善良的脸。这好像是一个安慰,巴里走了,特莎就成了帕明德在帕格镇唯一的朋友。(她老是给自己加上“在帕格镇”这个状语,就好像假装在别处还有百十来个忠心耿耿的朋友似的。她从来不肯承认,这些朋友都已成回忆——在伯明翰读书时的伙伴们,早已被生活的潮水裹挟远去;一同学习、受训的医疗界同事,虽然每年仍然寄来圣诞贺卡,但却从来没有登门拜访,她也未曾前去探望。)
“科林还好吗?”
特莎喉咙里滚出一阵呻吟。
“哦,明德……上帝啊。他说要在教区议会参选,接替巴里的位子。”
帕明德两道浓眉之间那道竖直的皱纹更深了。
“你想象得出科林参选吗?”特莎问。纸巾已经浸满泪水,她紧紧攥在手里。“和奥布里·弗雷和霍华德·莫里森那帮人斗?想接过巴里的接力棒,告诉自己他能为巴里赢下这场战役——多大的职责啊——”
“科林工作上也承担很大的职责呀。”帕明德说。
“不见得。”特莎脱口而出。她立刻觉出此话对丈夫多么不忠诚,于是又是好一阵哭。真奇怪,她走进诊所时以为自己能给帕明德带来安慰,可是眼下呢,却是她在一股脑儿地倒苦水。“你知道科林是什么样的人,他事事都太上心,事事都当自己的……”
“他干得很出色,你知道,全盘考虑的话。”帕明德说。
对严肃寡言的帕明德而言,科林大概是她唯一随时准备理解同情的人。作为回报,科林从来听不得任何人说她一句坏话,他是她在帕格镇的守卫战士。“完美无缺的全科医生,”只要有人批评帕明德的不是,他就反驳,“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一个。”这样为帕明德说话的人并不多,帕格镇的保守派都不喜欢她,说她舍不得开抗生素药,还说她一个药方翻来覆去地用。
“如果莫里森的计划得逞,连选举都不会举行。”帕明德说。
“什么意思?”
“他群发了一封邮件,半小时以前。”
帕明德转身面对电脑,敲进密码,打开收件箱。她把电脑转了个角度,好让特莎也能看到莫里森的信。第一段表达了对巴里去世的遗憾。接下来提出建议说,考虑到巴里任期已满一年,比起费时费力重新来场选举,指派一个继任者可能更好。
“他已经在物色人选了,”帕明德说,“他想在有人阻止之前就安Сhā好自己的亲信。如果这个人选就是迈尔斯,我可半点也不会感到意外。”
“哦,不会吧,”特莎马上说,“迈尔斯也在医院陪着巴里……不,他很难过——”
“你可真是太幼稚了,特莎。”帕明德说,特莎被朋友鲁莽的语气惊了一下。“你不知道霍华德·莫里森是什么人。他是个卑鄙可耻的家伙,卑鄙可耻。你是没听见他得知巴里给报纸写了一篇关于丛地的文章之后说了些什么!你也不晓得他准备拿美沙酮戒毒所怎么办!就等着瞧吧。”
她的手抖得厉害,点了好几下鼠标才关掉莫里森的邮件。
“你会看见的,”她说,“好了,我们还是做正事吧。劳拉一会儿就要走了,我先给你测血压。”
等到放学后这么晚才来看病,帕明德是在给特莎行个方便。实习护士住在亚维尔,正好在回家路上把特莎的血样送到医院化验室去。特莎卷起绿色旧开衫的袖子,感到有些紧张,还莫名地一阵虚弱。医生把维可劳牌袖带绑在她上臂上。离近了看,帕明德和二女儿的酷似之处昭然若揭,因为体型的区别(帕明德瘦高而苏克文达丰满)隐而不见,五官的相似便赫然在目:鹰钩鼻,宽嘴,下唇饱满,黑眼睛又圆又大。袖带在特莎松弛的上臂上越缠越紧,帕明德盯着血压表刻度。
“高压一百六十六,低压八十八,”帕明德皱了皱眉说,“高了,特莎,太高了。”
她动作一贯敏捷麻利。除去消毒注射器的包装纸,把特莎苍白而满是色斑的手臂摊开,一针扎进肘窝。
“明天晚上我带斯图尔特进一趟亚维尔市,”特莎抬头望着天花板说道,“给他买一套正装葬礼上穿。如果他非要穿着牛仔裤去,科林得气成什么样啊,我可受不了那种场面。”
她尽力把注意力移开,不去看针管里慢慢聚集起的暗红色神秘液体。她担心液体会泄露自己的秘密,昭示天下她并不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因为吃下肚去的那许多巧克力块和松饼都会变成葡萄糖,显身出卖她。
随后她心酸地想到,倘若生活里没那么多压力,那么也许抵挡起巧克力的诱惑来就不会那么难。她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在帮助他人上,相形之下,松饼还不如那些人淘气。她看着帕明德给她的血液小瓶贴上标签,心里冒出一个恐怕会被丈夫和朋友视为大逆不道的念头:希望霍华德·莫里森获胜,那么就不会再有选举这码子事了。
西蒙·普莱斯每天五点准时从印刷厂下班,雷打不动。工作时间满了,到此为止,干净清爽的家在山顶等着他,是与哐当作响的印刷厂截然不同的另一世界。下班时间过后还留着不走(虽然现在已升为部门经理,西蒙却仍旧以当年的学徒心态来思考),无异于承认自己没有家庭生活,或者是想拍高层经理的马屁,那就更加糟糕。
不过今天回家之前要先绕个路。他在停车场和那个口香糖不离嘴的叉车工会合,叉车工指路,两人驾车驶过夜色渐临的街道,来到丛地,还路过了西蒙长大的那座房子。他好些年没来过了,因为母亲已经去世,而从十四岁起他就再也没见过父亲,也不知道此人的踪迹。看见老房子一扇窗户只靠纸板挡住,草地上的草长得跟脚踝一样高,他心里有些触动,有些难过。母亲生前可是以这座房子为荣的啊。
小伙子叫西蒙在福利街尽头停车,然后一个人钻了出去,留下西蒙在车里等待。他往一幢看起来特别脏的房子走去。借着旁边的路灯,西蒙看见一楼的窗户下堆起了一堆垃圾。直到这时,西蒙才自问开着自家车来这儿取赃物电脑是不是不太明智。不必问,现在小区里都装了中央监控器,监视着来来往往的一切虫豸乌鸦。他环顾四周,倒也没看见哪儿有摄像头,甚至也没人看他,除了一个胖女人,从一扇小小的方形窗户里大大方方地盯着他。西蒙报之以恶狠狠的目光,可她若无其事,点起一根香烟,照样看。他只好伸手挡住脸,隔着挡风玻璃往外看。
此时他的乘客已经从那房子里出来了,因为搬着装电脑的箱子,所以迈着八字步。西蒙看见他身后房子的门廊里钻出一个少女和一个孩子,他还在定睛凝望,少女已拖着孩子走出了视野。
嚼口香糖的人走近了,西蒙把钥匙Сhā进点火孔,重新发动了引擎。
“当心点。”西蒙说,俯身去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就放这儿。”
小伙子把箱子放在余温尚存的座位上。西蒙本想打开检查一下是不是自己付钱交换的东西,但他的轻率本性猛涨起来,压过了这个念头。他只推了一把箱子:太重了,不费点力简直纹丝不动。他想赶快离开。
“我就把你丢在这儿没问题吧?”他大声问小伙子,就像已经加速驶开了似的。
“能不能把我送到克兰诺克宾馆?”
“不好意思,伙计,不顺路,”西蒙说,“再见了。”
西蒙踩下油门。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小伙子站在原地,暴跳如雷,还从他的嘴形辨出他正在骂“操你妈!”不过西蒙毫不在乎。早点撤,说不定就能避免牌照出现在那些闪着雪花点的黑白监控录像上。
十分钟以后开到旁路,可是哪怕已经把亚维尔远远甩在后面,开完那段双车道公路,冲着废弃的修道院沿山而上,他还是觉得担惊受怕,心情紧张,全然体会不到平日里傍晚开至山顶看到对面自家小楼第一眼时的满足感。小楼凌驾于帕格镇之上,就像飘在对面山顶的一块白色小手绢。
虽说到家刚刚十分钟,鲁思却已经把晚餐做上了。西蒙搬着电脑进门时,她正在铺桌子。这家人在山顶小屋里保持早起早睡的习惯,西蒙喜欢这样。鲁思一看到电脑就高兴得惊叫起来,这可惹恼了丈夫。她怎知他刚刚经历了什么呢,她何曾知道拿到便宜货的风险呢。鲁思马上察觉到西蒙神经紧绷,这往往预示着一场大爆发,于是她按照自己唯一知道的办法来试图化解:叽叽喳喳说起自己一天的生活,寄希望于他填饱肚子、再无不愉快发生,也许那种情绪就会消失。
大概六点,全家坐在桌边开始吃饭。此前西蒙刚刚打开箱子,发现里面缺了说明书。
安德鲁知道母亲很紧张,因为她假装兴高采烈地东拉西扯找话题。这么多年来屡屡碰壁,她却似乎仍然相信只要自己能把气氛搞得其乐融融,丈夫就肯定不敢搅局。安德鲁自顾自对付土豆泥肉饼(是鲁思自己做的,工作日的晚上就解冻来吃),避免撞见西蒙的目光。比起父母,他有更有意思的事情琢磨。在生物实验室门外面对面碰上时,盖亚·鲍登对他说了声“嗨”,好像是自然而然、不经意就说出来的,可是整堂课上也没再看他一眼。
安德鲁真希望自己关于女孩子的知识能够多点儿。他从来没跟哪个女孩熟到了解她们脑子怎么想的地步。而且在那天盖亚第一次上了校车,在他心里拨动涟漪之前,这块知识的空白从没让他这么苦恼过。他对盖亚的兴趣是集中于她这个人本身的,和以往几年对女孩泛泛的兴趣大有不同。那时令他感到新奇的是她们正在萌芽的胸脯、白色校服衬衫里透出的胸罩带子,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好奇月经到底是怎么回事。
肥仔倒是有几个表姐妹,有时还会去他家玩。有一次,其中最漂亮的一个刚刚从沃尔家的洗手间出来,安德鲁就紧跟着进去,结果在垃圾桶旁边发现一张透明的丽尔莱茨牌卫生巾包装纸。此时此地身边正有一个女孩来月经,这便是活生生的证据,对于十三岁的安德鲁来说,这堪比遭遇了珍贵的彗星。他忍住没告诉肥仔自己看见了什么,而是两指捻起包装纸,飞快地扔进垃圾桶,然后拼命洗手,洗得比一生中哪一次都卖力。
安德鲁花很多时间在笔记本电脑上看盖亚的“脸谱”网页。这简直比面对她本人还要令人胆战心惊。他会一连几小时细细端详她在首都的那些朋友。她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有黑人朋友、亚洲朋友,还有些他连名字都念不出的朋友。一张照片里她穿着泳装,这形象热辣辣地烙在了他脑中。另一张照片里,她倚在一个咖啡色皮肤、有点脏脏的帅哥身边。那人一个雀斑也没有,还有一脸货真价实的胡子楂儿。安德鲁仔细读了她写的每一条信息,得出结论:帅哥名叫马尔科·德·卢卡,十八岁。安德鲁以密码破译员的精神研究马尔科与盖亚的所有对话,可还是无法判断两人是不是在谈恋爱。
他浏览“脸谱”网页时,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担心。因为西蒙有时候会冷不丁闪进来,检查他在看什么。这大概是因为西蒙对互联网了解有限,而两个儿子比他熟练得多,所以他便本能地怀疑起这东西来。西蒙声称检查是为了确保他们不会搞出巨额上网费,可是安德鲁心里清楚,这只不过是他行使父亲控制权的又一领地。所以每当他细读盖亚的信息时,鼠标总盘旋在网页右上角的小叉附近,随时准备点下。
鲁思还在东一个话题西一个话题地喋喋不休,徒劳地引诱西蒙别再只是板着脸吐出一两个字。
“哦哦哦,”她突然说,“差点忘了,我今天跟雪莉聊了会儿,西蒙,跟她说了说你可能要参选教区议会的事。”
安德鲁一听此言,如遭雷击。
“你要参选议会?”他脱口而出。
西蒙的双眉慢慢扬起。他下颚的一块肌肉抽动了一下。
“有什么不行吗?”他的声音里杀气腾腾。
“没。”安德鲁没说实话。
你一定是开玩笑吧。就你?参加选举?哦操蛋吧,不可能。
“听你的意思好像我不行似的。”西蒙说,目光直逼安德鲁的眼睛。
“没有。”安德鲁还是说,垂下眼睛盯着土豆泥肉饼。
“我参选议会有什么问题吗?”西蒙穷追不舍。他不打算放手。浑身的紧张,他正想借一场暴怒发泄出来呢。
“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有点吃惊,没别的。”
“这么说我还应该先征询你的意见啰?”西蒙说。
“不是。”
“哦,多谢你。”西蒙说,他下巴往前突,这是情绪即将失控的前奏。“你找到工作没有?你这坨磨磨蹭蹭的稀屎?”
“还没。”
西蒙瞪着安德鲁,东西也不吃了,举着一勺子肉饼停在半空,肉饼都快凉了。安德鲁把精力全转回到食物上,决心不再给父亲的怒气煽风点火。厨房里好像气压陡升。保罗的刀叉在盘子上碰得咔嗒作响。
“雪莉说,”鲁思又Сhā话了,嗓音很高,打定主意假装万事大吉直到最后一刻,“议会网站上会写的,西蒙。关于参选的程序。”
西蒙没有接话。
最后一张牌也出了,本以为是张好牌,可是又无功而返,鲁思也沉默了。她也许知道西蒙心情不好的真正原因,可这想法令她心慌。焦虑啮噬着她,她总是担心这、担心那,自己也没办法。她知道缠着西蒙要定心丸只会令他火冒三丈。她什么话也不能说。
“西?”
“怎么?”
“没什么不对吧?电脑?”
她的演技糟糕透顶。本想说得稀松平常,可嗓音却直往上蹿,很是尖利。
这不是偷来的东西头一回进他们家门。西蒙会给电表做手脚,还在印刷厂干点私活捞现金。所有这些小动作都让她胃里隐隐作痛,夜里睡不着觉。可是西蒙却对那些不敢走捷径的人嗤之以鼻(她一开始之所以会爱上他,有一部分原因还真就是这个浑身是刺的不羁男孩几乎对谁都轻蔑又粗鲁,可却愿意放下身段来吸引她,这个如此难以取悦的男孩只瞧得起她,认定了她)。
“你在说什么啊?”西蒙平静地问。他的注意力从安德鲁全盘转移到鲁思身上,凝聚在同样恶狠狠的瞪视中,眼也不眨。
“不会有什么……什么麻烦吧,是不是?”
她的话引得他心里好生害怕,她的忧虑令他的恐惧愈发剧烈,他闪过一个恶毒的念头,一定要惩罚她。
“倒是有,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他说,语速很慢,好编出个故事来。“就是偷的时候出了点岔子。”安德鲁和保罗不吃了,愕然对视。“打了个保安。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只希望别有人追来算账。”
鲁思几乎接不上气来。她无法相信他说起一桩暴力抢劫事件时还能如此平静。不过进家门时的戾气终于有了来由,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你们谁也不准跟外人说我们家有这台电脑。”西蒙说。
他眼神严厉地扫视了每个人,像是要用暴躁的形象让他们切身地感到危险。
“我们不说。”鲁思总算能够呼吸了。
她脑海里的想象在飞速奔跑:警察出现在家门口,电脑被查抄,西蒙被捕,被判恶意伤害罪——锒铛入狱。
“你们都听见爸爸说的了吧?”她对两个儿子说,声音小得像耳语。“别跟任何人说我们家有了台新电脑。”
“应该不会有事,”西蒙说,“应该不会。只要每个人都把嘴看牢点。”
他又专攻起眼前的肉饼来。鲁思飞快地来回扫视了一遍西蒙和两个儿子。保罗把食物都推到盘子边沿,一言不发,显出害怕的样子。
而安德鲁对父亲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
你就是个满口谎言的野杂种。你就知道吓唬她。
饭吃完了,西蒙站起来,说:“好了,现在至少看看那个鬼东西到底行不行。你,”他指着保罗,“去把它从箱子里搬出来,给我妥妥地——妥妥地——放到台子上。你,”他又指指安德鲁,“你不是上计算机课吗?你来告诉我怎么弄。”
西蒙头一个走进客厅去。安德鲁知道他是想着法子要让他们出错,让他们搞砸:保罗太小,又战战兢兢,有可能会把电脑掉在地上,而安德鲁自己呢,肯定错误百出。身后的厨房里,鲁思正在忙东忙西,收拾锅碗瓢盆。她终于不在火力最前线了。
保罗抱起主机的时候,安德鲁想过去帮他。
“他搬得动,又不是小姑娘!”西蒙吼。
保罗双臂直颤,总算奇迹般地把电脑放上了桌台,没发生灾祸。他两手无力地垂下,挡在西蒙和电脑之间。
“滚开,别挡我的路,小蠢货。”西蒙叫道。保罗一路小跑蹿到沙发背后,躲在那儿看。西蒙随便捡起一根电脑线,对安德鲁说:
“这根Сhā哪儿?”
Сhā你ρi眼儿,杂种。
“如果把它给我——”
“我他妈就问你Сhā哪儿!”西蒙咆哮起来,“你学过计算机——告诉我Сhā哪儿!”
安德鲁弯腰趴在电脑后面,一开始给西蒙指错了,不过第二回居然侥幸Сhā进了对的那个孔。
快要装完的时候,鲁思也进客厅来了。安德鲁只瞄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其实是希望这东西没法运行的,希望西蒙把它扔到随便哪儿去,八十镑就算打水漂。
西蒙在显示器前坐下。试了几次也没反应,他才意识到无线鼠标里没装电池。保罗被指派速去厨房取来。等他捧着电池回到客厅时,西蒙一把抢过电池,好像生怕保罗一挥手把它们扔掉似的。
他把舌头伸进下排牙齿和下唇之间,脸颊鼓了起来,一副蠢相。安电池的动作夸张得要命。他摆出这副疯狂野兽般的模样,往往是一个警告,表明他已近忍耐极限,接下去做出什么来都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了。安德鲁想象着自己走出门去,留父亲一个人在这儿,在蓄势发狂时无人理会。他几乎已经感觉到那只鼠标飞来砸在了他耳后,他转过身去。
“滚回来!”
西蒙开始发出动物一般低沉的鼻音,这是他独有的,跟那张胀鼓鼓的脸正相配。
“昂……昂……去他妈的!你来搞!你!你那手指头细得跟小娘们似的!”
西蒙把鼠标和电池一齐砸进保罗怀里。保罗哆哆嗦嗦地把两节小电池装进去,把盖子啪的合上,交还给父亲。
“谢谢你,保琳④。”
④保琳(Pauline)是保罗(Paul)一名的女性变体。此处西蒙是在挖苦儿子。
西蒙的脸颊仍然鼓得像个猿人。他总是显出一副各种无生命的物体都合起伙来惹恼他的样子。他又把鼠标摆到鼠标垫上。
请让它正常工作吧。
屏幕上出现了那个小小的白色箭头,很听西蒙指挥,东冲西突的。
三个观众恐惧的伤口都像贴上了止血带,一阵轻松在心间传播。西蒙那张猿人脸也松弛下来。安德鲁的眼前仿佛出现一溜儿穿着白大褂的日本男人女人,就是这群人用保罗一样纤细灵巧的手指组装出了这台完美无缺的机器,他们向他鞠躬,彬彬有礼,甜美温柔。安德鲁悄悄祝福他们阖家欢乐。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台电脑能行不能行牵涉到好几个人的命运!
鲁思、安德鲁和保罗耐心地等待西蒙探索这台电脑。他点开菜单,不知道怎么关掉,双击某个不认识的图标,被跳出来的页面弄得不知所措,可是他已经不在怒气的风口浪尖上了。好不容易回到桌面,他抬头望着鲁思,说:“看上去挺好,是吧?”
“好极了!”她马上接口,还挤出一个笑容,好像过去半小时的暴风雨从未发生过,这台机器是他从迪克逊电器商场买回来,没有暴力威胁孩子就安好的。“快很多,西蒙。比旧的那台快很多。”
他连网都没打开,你这个笨女人。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他盯着两个儿子。
“这台电脑崭新崭新的,花了不少钱,你们用的时候要尊重着点儿!明不明白?还有,谁也不准告诉,”西蒙重申,房间里又是一阵令人骨寒的凉气,“听到没有?明不明白?”
他俩又点点头。保罗的脸都僵了,绷得紧紧的。他躲开父亲的眼光,在大腿外侧画了个8字。
“你们谁去把那狗屎窗帘拉上。怎么还开着?”
因为我们都站在这里,看你像个刺球一样胡闹。
安德鲁拉上窗帘,离开客厅。
即使在回到卧室,靠在床头之后,安德鲁也已无法像之前一样沉浸在对盖亚的美好想象中了。父亲要参选议会,这个想法像一片巨大的冰川浮出水面,一切都因此笼上了阴影,包括盖亚。
自安德鲁出生以来,西蒙一直很满足于将自己囚禁于对他人的轻蔑中。家是他对抗全世界的城堡,他的话就是法律,他的心情就是全家的晴雨表。安德鲁长大一些之后,发现并非人人都是自家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便觉有些尴尬。朋友的父母会问他住在哪里,但他说出来人家也不知道,他们还会不经意地问他的爸爸妈妈参不参加社交活动和募捐仪式。有时候人们能想起鲁思,可那还是孩子上小学的时候,所有的妈妈都在操场上聚会。她比西蒙容易打交道得多。如果不是嫁了这么一个讨厌社交的男人,她也许会跟肥仔的妈妈一样,和朋友一起吃午餐晚餐,和小镇发生多种多样的联系。
也有些极为罕见的时候,西蒙会把脸贴上在他看来值得献献殷勤的人。他会装出一副好人的假模样,安德鲁一看就恨不得躲起来。西蒙会在那些人面前滔滔不绝,说些不高明的玩笑话,还常常不小心就踩进雷区,因为对于这些不得不交往的人,他既毫不了解,也并不真正关心。最近安德鲁还问自己,在西蒙眼里其他人到底是不是真人。
至于父亲为什么忽然渴望在更广阔的舞台上亮相表演,安德鲁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一场灾难看来是在所难免了。安德鲁认识一些别人的父母,有的赞助自行车赛,为广场的新圣诞彩灯筹款,有的组织女童子军,还有的张罗读书会。而西蒙从来不碰需要团体协作的事情,也从未对不能立竿见影带来好处的事情表现出一丝兴趣。
安德鲁心烦意乱,脑子里尽是可怕的幻象:西蒙当众演讲,谎话连篇,只有他老婆才照单全收;西蒙做出那副猿人脸,试图吓退对手;西蒙狂暴失控,他最喜欢的那些脏字源源不断飞进麦克风:贱、操、尿、屎……
安德鲁把笔记本电脑拉近身边,但又立刻推远。桌上的手机,更是碰也没碰。这样的焦虑和羞耻岂是一封短邮件、一条短信就能穷尽的?他得独自承受,连肥仔也没法理解。他不知如何是好。
星期五
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遗体已经运到殡仪馆。白色头皮上还有深深的黑色刀痕,就像冰刀划过雪地,藏在他茂密的头发下。遗体冰冷空洞如蜡像,穿着巴里结婚纪念日的衬衫和裤子,躺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周围流淌着轻柔的音乐。化妆师手艺很巧,他的皮肤透出活着时一样的光泽。他似乎只是睡着了,但也并不十分像。
葬礼前夜,巴里的两个哥哥、遗孀和四个孩子去跟遗体道别。直到出门前一分钟,玛丽都还没决定是不是要把四个孩子全带去看父亲。德克兰是个敏感的男孩,容易做噩梦。星期五下午她正优柔寡断难以决定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科林·“鸽笼子”·沃尔也打定主意要去跟巴里的遗体说再见。玛丽一向和蔼可亲、温顺懂理,可这回却觉得这个要求过分了。她几乎对电话那头的特莎尖声吼叫起来,然后又大哭,说她只是不想大队人马走过巴里身边,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家庭内部仪式……特莎抱歉得要命,说自己完全理解,并且答应跟科林解释。科林则好像受了莫大的打击和伤害,沉默不语。
他只不过想独自站在巴里身边,对这个在他心中占据独一无二地位的男人致以无言的敬意。从未对其他朋友吐露过的真相和秘密,他毫无掩饰地向巴里倾诉过。而巴里那双褐色小眼睛,如知更鸟一般明亮,对他永远付以温暖和善意。巴里是科林这辈子走得最近的朋友,让他体会到男人之间的友谊,在搬来帕格镇以前,他从来不知人间还有此种情谊,而以后,他想也再不会遇见。科林知道自己素来是局外人、古怪角色,生活只是日复一日的挣扎,可居然与兴高采烈、人人喜欢又永远乐观的巴里交上了朋友,他一直认为这是个小小的奇迹。科林牢牢把住仅存的那一点自尊,决心不要因此记恨玛丽。可是他一整天都在想,倘若巴里知道妻子是这等态度,该会多么吃惊,多么伤心啊。
帕格镇三英里外的一幢漂亮小楼“铁匠铺”里,加文·休斯努力想要摆脱愈演愈烈的忧郁。玛丽刚刚打了电话过来。她的声音颤抖,似乎不堪眼泪的重压,说孩子们都为明天的葬礼想了点子。西沃恩种下的一颗葵花籽已经长大开花,她要把花摘下,放在棺材上。四个孩子都写了信,准备放在父亲的棺材里。玛丽自己也写了一封,要放进巴里的衬衫口袋,盖在他的心脏上面。
加文放下听筒,心里不是滋味。他不想知道孩子们写了信,也不想听那朵向日葵的故事,可是独自坐在餐桌前吃宽面条时,这些事情来来回回地在他脑子里盘旋。虽然他怎么也不会读玛丽的信,心里却在猜想她究竟写了什么。
黑色西装包在干洗店给的塑料袋里,在卧室挂着,就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玛丽公开承认他是人人爱戴的巴里的密友之一,这份殊荣他自然心怀感激,可是这份感激却快被害怕吞噬干净。等他站在水槽边洗碗碟刀叉时,已经开始暗暗希望自己能不必出席葬礼了。至于看一眼亡友的尸体,这念头他则是从来也没有过。
昨天晚上他刚和凯大吵了一架,至今还没讲过话。事情起因就是凯问加文愿不愿意带她一起去参加葬礼。
“耶稣啊,不。”加文话一出口,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见了她脸上的表情,知道她都听见了。耶稣啊,不,别人会以为我们是一对的。耶稣啊,不,我怎么会愿意带你去?虽然这些全是他真实的想法,可他一贯都是迂回行事的。
“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认识他,对吧?会有点怪,是不是?”
可是凯不依不饶,偏要把他逼得无路可退。她问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到底想要什么,对他们俩的未来怎样设想。他使出十八般兵器,一会儿故意装傻,一会儿语焉不详,一会儿假意迂腐,因为若能通过装模作样地极力寻找准确定义,而得以含糊掉一段情感关系,那就太好了。最后她叫他滚出去,他乖乖听话,可心里知道一切并没有因此画上句号。想要真的结束,那可太贪心了。厨房窗玻璃上,加文的影子有些扭曲,看上去有几分凄凉。巴里失窃的未来像一壁断崖,横亘在他的生命里。他觉得不恰当,还有些愧疚,但他还是希望凯能够搬回伦敦去。
夜色降临帕格镇。牧师老宅里,帕明德·贾瓦德正在衣橱前踌躇,不知该穿哪件去跟巴里道别。她有好几套黑色裙子和套装,其实穿哪一套都合宜,但她还是东挑西选,迟迟下不了决心。
穿纱丽吧。气一气雪莉·莫里森。真的,穿纱丽。
这么想真是冒傻气——疯狂而又错误——而且脑海里这句话还是用巴里的声音说的。巴里死了,她为此已经忍受五天彻骨的悲痛,而明天他就要下葬了。这想法让帕明德心里很不舒服。她从来不喜欢土葬,想想看,一具尸体躺在黄土下,慢慢腐烂,爬满蛆虫,苍蝇嗡嗡。锡克教的传统是火化,骨灰撒进流水。
她的眼睛还在衣服堆中上下扫视,但纱丽们仿佛正在向她招手。那是她参加家族婚礼和回伯明翰聚会时才穿的。为什么会有这股子穿纱丽的冲动?简直像爱出风头的那种人嘛。她伸出手,抚摸起最爱的那一条,深蓝掺金的。最后一次穿它,是在菲尔布拉泽家的新年派对上。巴里那时还教她跳摇摆舞来着。那场试验可不成功,主要是因为他自己也还没跳明白。但她笑得那么欢,那么疯狂,那么难以遏制,这一生也从未有过。以往,她以为只有喝醉酒的女人才会那样放声大笑呢。
纱丽风格典雅,很有女人味,并且哪怕中年发福穿上也好看,帕明德八十二岁的母亲就天天穿。它修饰身材的作用帕明德倒是不需要,她还和二十岁时一样苗条。她取下这条长长的、柔软的深色布料,在身前比划,纱丽垂坠下来,抚摩她的光脚背。她低头望着那一身精美的绣花。穿上它,就好像跟巴里开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玩笑。跟奶牛脸的房子一样,也跟冗长吵闹的议会委员会议结束后,他俩一起走出会场时巴里口中霍华德的笑话一样。
帕明德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重石。可是锡克教的上师不是教人们不要为亲朋好友的亡故悲伤,而应该庆祝所爱的人重归神的怀抱吗?暴露内心感情的眼泪又要流下,她赶紧默默吟诵晚祷词。
朋友啊,侍奉圣人的时间到了。
今生为吾神累积荣光,来世必得平安喜乐。
人生倏忽如日夜,
喔,请记住,见到上师,理清一生……
苏克文达躺在床上,房间里暗暗的。她听得见家里每个人都在做什么。脚下远远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时不时穿Сhā着弟弟和爸爸的大笑。楼梯口那一头姐姐在讲话,是跟她众多朋友中的一个打电话聊天。最近的是妈妈,就在墙那一边的内嵌式衣橱里哗啦啦地翻。
苏克文达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还在门缝那儿安了一根防风毡条,活像一条腊肠狗俯在地上。门上没有锁,装了这条狗,推门就有声响,让她来得及做准备。不过她知道没谁会进她屋。她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做自己该做的事。或者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她刚刚完成了每天例行的恐怖仪式:打开她的“脸谱”网页,删除陌生访客发来的又一条留言。她把这些狂轰滥炸的访客列入黑名单后,他们常又换个账号变本加厉地发。她从来不知道下一条信息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今天的是一张黑白图片,十九世纪法国某杂技团的海报:
美髯美女,安妮·琼斯·艾略特小姐。
海报上是一个穿蕾丝裙的女人,长长的黑发,浓密的胡须。
她相信发信息的人是肥仔·沃尔。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比如戴恩·塔利和他那些朋友,每当她说英语的时候,他们就发出哼哼唧唧类似猿猴的声音。对每一个跟她肤色一样的人,他们都可能这样干,因为温特登一共就没几张棕色面孔。每回她都觉得屈辱万分,像个傻瓜,尤其是当她发现加里老师从来不责备他们之后。他假装没听见,或者只当那是无伤大雅的窃窃私语。说不定他也认为苏克文达·赫尔·贾瓦德是只猿猴,一只浑身是毛的猿猴。
苏克文达仰面躺在床单上,满心想着自己已经死去。假如单用意念就能自杀,她肯定早就毫不犹豫地迈出这一步了。死神已经降临在菲尔布拉泽先生身上,那么为什么就不能眷顾她?当然若再进一步就更妙,为什么他们不可以交换?尼安和西沃恩又有爸爸了,而她苏克文达则清清爽爽化为虚有:一笔勾销,干干净净。
她对自己的厌恶就像一件带刺的紧身衣,令她浑身上下都刺痛灼烧。她每时每刻都要告诫自己多多忍耐、少安勿躁;不要急着奔向唯一有用的那条路。动手得等全家都睡下之后。可是像这样呆呆躺着多痛苦啊!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感受着丑陋恶心的身体重重压在床上。她喜欢想象溺水的情景,沉到冰冷的碧水底,身体被水慢慢压为乌有……
伟大的阴阳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她躺在黑暗中,羞耻感如灼伤一样袭遍全身。肥仔·沃尔星期三在数学课上说出这个词以前,她听也没听过。她也不会去查词典——有诵读困难症。可是肥仔帮人帮到底,连意思也解释了一遍,所以查词典的麻烦也省去了:
浑身是毛的雌雄合体人……
他比戴恩·塔利还坏,因为后者骂人的话总是千篇一律。肥仔·沃尔却每见她一次,毒舌都能吐出为她量身定做的新鲜恶毒语句,而她苦于没法充耳不闻。肥仔的每句侮辱、每句玩笑都深深烙在苏克文达心里,记功课却从来记不了那么牢。假如考试是考他给她取的外号,那她一定能破天荒考一个A.小胡子女人。阴阳人。长胡须的哑铃。
浑身是毛,又笨又重。长相平平,举止笨拙。还懒,妈妈说。妈妈对她的批评日日无休,恼怒天天如雨点啪啪落下。是有点迟钝,爸爸说。他的语气里还有些怜爱,不过这并不能掩饰对这孩子没什么兴趣。他有资本对她可怜的考分宽容以待,因为还有贾斯万和拉吉帕尔呢,他们都是班上的翘楚。
“可怜的老乐乐。”每当维克拉姆瞅一眼她的成绩单时,就会漫不经心地说。
比起父亲的漠不关心,母亲的怒火更令人害怕。帕明德似乎怎么也想不通怎么生出这样一个毫无天赋的孩子。只要任何一科的老师稍微暗示苏克文达还不够努力,帕明德就会揪住不放:
“‘苏克文达容易灰心,她应该对自己的能力多一点信心。’你看看!你的老师说你不够努力,苏克文达。”
只有一门课苏克文达够上了倒数第二级,计算机——肥仔·沃尔不在这个班,所以有时候她还敢举手回答问题——可是帕明德对此不屑一顾,“你们这些孩子花在网上的时间有多少!你没落到最后一级我一点也不吃惊。”
不管是塔利学猿猴哼唧,还是斯图尔特·沃尔永无休止的骚扰,苏克文达都从来没想过要告诉爸爸或者妈妈。一告诉,就等于承认家里以外的人也认为她低人一等、毫无价值了。再说,帕明德和斯图尔特·沃尔的妈妈还是朋友。苏克文达有时候会想,斯图尔特·沃尔为什么不担心两边的母亲会通气呢,不过她得出了结论,那就是他早就知道她肯定不会泄露秘密。他已经把她看透了,知道她内心懦弱,洞穿了她最深的自卑,而且还能形于语言,逗安德鲁·普莱斯一乐。她曾有一度对安德鲁·普莱斯暗怀好感,但那是在她意识到自己古怪可笑、不配喜欢任何人之前。
苏克文达听到父亲和拉吉帕尔走上楼来,说说笑笑的。走到她门外时,拉什帕尔的笑声像歌剧Gao潮一样达到了顶峰。
“时间不早了,”她听见母亲在卧室叫道,“维克拉姆,该叫他上床睡觉了。”
维克拉姆的声音透过门传到苏克文达耳边,很近,很响,很温暖。
“你睡了吗,乐乐?”
这是她小时候就取的小名,反着取的。贾斯万叫跳跳,而苏克文达,一个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的娃娃,几乎从来不笑,就叫了乐乐。
“没有,”苏克文达大声回答,“我刚刚上床。”
“那好,你愿意听听你弟弟的故事——”
可是拉什帕尔大叫大笑起来,不准父亲说他到底干了什么。她听见维克拉姆继续和拉吉帕尔打打闹闹地走开了。
苏克文达等着整幢小楼安静下来。她等着自己唯一的慰藉,就像紧抓救命绳索一样。等待,等待,等待他们全都进入梦乡……
(她一边等,一边回想起不久前那个晚上。那是在一天的划艇训练结束以后,她们穿过夜色走向运河边的停车场。划完艇可真累。手臂和腹部的肌肉都痛,但那是一种美好的、清爽的痛。划艇之后的夜晚她总是睡得香甜。这时,和苏克文达一同走在队伍最后的克里斯塔尔突然叫她巴基斯坦表子。
真是无缘无故。她们都簇拥着菲尔布拉泽先生走。克里斯塔尔觉得自己是在说玩笑话。在她嘴里,“操他妈”和“非常”是一个意思,她似乎觉得两者没有任何区别。眼下她说“巴基斯坦”大概和说“烂”啊、“笨”啊也一个样。苏克文达感到自己的脸倏地就拉下来了,胃里滚过一阵熟悉的灼痛感。
“你说什么?”
菲尔布拉泽先生一个转身,面对克里斯塔尔。她们谁也没听过他这么生气。
“我没别的意思,”克里斯塔尔说,半是被吓到,半是不服,“开玩笑而已。她也知道我是开玩笑。你说是不是?”她问苏克文达。苏克文达怯怯地说她知道是玩笑。
“我永远也不想听见你再说那个词。”
大家都知道他多喜欢克里斯塔尔。都知道克里斯塔尔外出训练好几次都是他自掏腰包付的旅费。克里斯塔尔说笑话时,笑得最大声的总是他。她有时候真逗乐。
他们继续往前走,可是人人都觉得不自在。苏克文达看也不敢看克里斯塔尔。她觉得心有愧疚,她永远这样。
快走到车边了,克里斯塔尔说:“我是开玩笑的。”声音轻得连菲尔布拉泽先生都没听见。
苏克文达马上回答:“我知道。”
“真的。嗯,对不起。”
那三个字说得飞快,黏在一起,苏克文达觉得还是假装没听见比较好。尽管如此,她心里的郁结却完全解开了。尊严回到了她的身上。回帕格镇的路上,她破天荒提议大家一起合唱幸运队歌,还请克里斯塔尔唱Jay-Z的饶舌起头。)
慢慢地,慢得出奇地,全家人好像终于都已入眠。贾斯万在浴室里折腾了很长时间,叮叮咚咚的。苏克文达等到跳跳打扮完毕,等到父母谈话声渐消,等到整幢小楼静谧无比。
现在,终于,安全了。她坐起身,从旧绒毛兔的耳朵里抽出剃须刀片来。刀片是从维克拉姆浴室壁柜里那一堆东西中偷出来的。她下了床,从架子上摸到手电筒,抓了一把纸巾,然后挪到房间最里边的圆形小角落里。她知道,在这里手电筒的光可以聚拢,连门缝下都透不出一丝。她背靠墙坐着,卷起睡衣袖子,就着手电查看上一次的杰作。现在还清晰可见,胳膊上一个十字形,黑黑的,已经在结痂。她把刀刃抵在小臂中间,一阵带着寒意的恐惧令她微微有些颤抖,但这恐惧是如此的精确细小,反而带来难得的幸福轻松。她一用力,刀刃Сhā进自己的血肉里。
火辣辣的剧痛立刻伴着鲜血一同袭来。她把刀口一直拉到小臂窝,然后把一沓纸巾按在长长的伤口上,仔细不让一滴血滴上睡衣或者地毯。过了一两分钟,她又划了一刀,这一刀是横的,贯第一道伤口而过,接着又按上纸巾,擦拭鲜血。两刀下去,尖声啸叫的思绪似乎平定了,心疼转变为神经和皮肤纯粹生理性的灼烧感。每一刀都是放松,都是发泄。
最后,她把刀片擦干净,仔细收拾了一番。十字形的伤口还在流血,疼得她眼泪滚滚。假如不是因为疼痛令她无比清醒,她满可以去睡觉了。可是还得再等十几二十分钟,等到新伤开始凝血。她蜷起膝盖,闭上满是泪水的眼睛,靠着窗户下的墙坐着。
对自己的仇恨随着血流走了一些。她的思绪转向了盖亚·鲍登,那个新来的女生,对她莫名其妙的好。凭盖亚的容貌和伦敦口音,跟谁交朋友都没问题,可是不管吃午饭还是乘校车,她总是来找苏克文达。苏克文达想不明白。她差点就要问盖亚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她每天都希望这个新来的女生认识到她苏克文达浑身是毛,状似猿猴,又蠢又笨,活该遭鄙视、挨白眼、被羞辱。不用说,盖尔肯定很快会纠正错误,而苏克文达又只剩最老的两个朋友——菲尔布拉泽家的双胞胎——来同情,而这种同情经年累月已经颇让人厌倦。
星期六
早上九点,教堂街上就一个停车位也不剩了。前来悼唁的人或是独个,或是三三两两,或是成群结队,从街的两头涌来,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涌向同一个目的地: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教堂门前的小道很快就拥挤起来,后来竟容不下这许多人,有些来客便被挤到墓园里,他们小心翼翼地分散在一块块墓石之间,害怕不小心踩在亡者的头顶,可是谁也不愿走得离教堂入口太远。大家都清楚,来向巴里·菲尔布拉泽道别的人如此之多,教堂里的长凳根本不够坐。
他银行的同事们聚在最宏伟的斯维特拉夫家族大墓旁,暗自希望总行来的代表能再往前几步,把他的愚蠢闲谈和无聊笑话统统带走。划艇队的劳伦、霍莉和詹妮弗都离开父母,一同挤在爬满青苔的紫杉树下。教区议员们衣着颜色不一,在小道中间神色凝重地互相交谈,只看得见一圈秃顶的脑袋和啤酒瓶底厚的眼镜,混杂着几顶黑草帽和养殖珍珠项链。壁球和高尔夫俱乐部的男人们低声打着招呼。大学时代的老朋友远远认出彼此的面孔,一起缓步往前走。人群中间混杂着帕格镇居民,好像大半个镇子都来了,大家穿着颜色最肃穆的衣服。空气里掺杂着窃窃私语的嗡嗡声。人们的脸泛着光,一边看,一边等。
特莎·沃尔身上是她最好的一件外套,灰色羊毛的,可惜袖子那儿太紧,手臂顶多能抬到齐胸高。她带着儿子站在小道一侧,和过往的熟人挥挥手,互致悲伤的浅笑,一边还要和肥仔低声争吵,她很小心,嘴唇也不张得太大。
“看在上帝分上,斯图。他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就这一次,体谅点吧。”
“谁事先告诉过我会这么死长死长的?你说十一点半就会结束。”
“不准说脏字。我是说我们大概十一点半能从圣弥格尔教堂离开——”
“——所以我才会觉得这个点儿肯定就能结束,不对吗?所以我才约好跟汪汪见面的。”
“可是你总得出席葬礼吧,你爸爸是抬棺人!给汪汪打个电话,说改到明天再见面。”
“他明天不行。再说我也没带手机。鸽笼子跟我说不准带到教堂来。”
“不许叫你爸爸鸽笼子!你可以用我的手机给汪汪打。”特莎一边说,一边在衣袋里掏。
“我又不记得他的电话号码。”肥仔撒谎说,语气冷冷的。
昨天晚上特莎和科林一起吃晚饭,肥仔不在。骑车去安德鲁家做英语课的项目了,至少他是这样跟母亲说的,特莎也假装相信了。她乐得肥仔不在,没法惹科林生气。
至少他肯穿上特莎在亚维尔给买的新正装。当时他们逛到第三家店她就忍不住发脾气了,因为每一套衣服他穿上后都活像个稻草人,笨拙又俗气,而她觉得是儿子故意摆出这副姿态的,所以非常生气,好像只要他愿意,就能好端端把衣服撑起来似的。
“嘘!”特莎先发制人地说。肥仔并没开口,可是科林正领着贾瓦德一家迎面走来。他的架子端得有点太过,好像没弄清抬棺人和引座员的区别,总在门口盘桓,对人们表示欢迎。帕明德穿着纱丽,脸色严肃而憔悴。孩子们跟在她身后。维克拉姆穿着深色西装,像个电影明星。
离教堂门几码处,萨曼莎·莫里森在丈夫身边等着。她抬头看了一眼明亮的白色天空,心里想着多少阳光照到云层背面就被反射回去,白白浪费了。她坚决不从硬石板小道上退下去,不顾有多少老太太被挤下草地,脚踝被露珠冻得冰冷。如果她也下去,那漆皮高跟鞋肯定会陷进柔软的泥土里,脏兮兮、泥泞泞。
每当有熟人打招呼,迈尔斯和萨曼莎都会高高兴兴地回礼,可他们俩之间却一句话也不说。昨晚两人刚吵过一架。好几个人问起莱克西和莉比,因为她们一般周末都会回家,可是昨天两个女孩都去了朋友家过夜。萨曼莎知道迈尔斯对她们的缺席很是遗憾,因为他喜欢在公众面前摆出一家之长的派头。她想,说不定一时兴起,他还会命令她和孩子们跟他一起摆姿势照个相,印在选举宣传单上。真要那样,她可会把自己的意见坦诚相告,想想就很过瘾。
她看得出来,他对葬礼的安排吃了一惊。不用问,他一定很遗憾没能在接下来的仪式中捞得一个明星角色,不然真是拉开选举大幕的最佳机会啊,观众这么多,个个都可能为他的魅力折服而投出一张选票。萨曼莎暗暗记下,一定得找个合适的场合针对这一失掉的机会来上一番冷嘲热讽。
“加文!”迈尔斯一看见那个熟悉的金头发长条形脑袋就喊。
“噢,嗨,迈尔斯。嗨,萨曼莎。”
加文的黑色领带衬在白衬衫上,很耀眼。他的浅色眼睛下方有紫色眼袋。萨曼莎踮起脚尖欠身向他靠去,让他没法不吻一吻她的脸颊,吸进她麝香味的香水气息。
“人真多,是吧?”加文环顾四周,说。
“加文是抬棺人。”迈尔斯告诉妻子,语气就像宣告一个不太聪明的小孩因为努力而得到一张书券的奖赏。实际上,听加文说获此殊荣时他还真有些吃惊。他曾模模糊糊地设想过,自己和萨曼莎也许会被奉为贵宾,毕竟他们曾经守在巴里临终的床前。假如玛丽或者她身边的谁请他迈尔斯诵读一段经文,或者致辞几句,表示感谢他在巴里生命最后一段时间里扮演的重要角色,那也算是一种善意的姿态,萨曼莎故意不对加文入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奇。
“你和巴里关系挺好的,是不是,加文?”
加文点点头。他有些战战兢兢,不太自在。昨晚睡眠非常糟糕,他一早就从噩梦中惊醒,先是梦见棺材从自己肩上滑落,巴里的尸体滚到教堂地上,后又梦见睡过了头,错过葬礼,等他赶到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时,只见玛丽孤身一人站在墓园里,脸色苍白,怒不可遏,尖声责怪他把一切都毁了。
“我连自己该站在哪儿都不知道,”他一边四下里扫视一圈,一边说,“从来没干过这个。”
“没什么大不了的,伙计,”迈尔斯说,“只有一个要求而已,真的。别掉下什么东西来。呵呵呵。”
迈尔斯女里女气的笑声和他说话的低沉嗓音很不相称。加文和萨曼莎都没笑。
科林·沃尔从人群中走来。庞大的身躯,奇怪的步态,额头又高又鼓。看到他,萨曼莎总忍不住想起弗兰肯斯坦⑤的怪物。
⑤原文Frankenstein's monster,《弗兰肯斯坦》为英国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一八一八年创作的小说,被视为全世界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小说中那位疯狂的科学家亦成为科幻史上的经典,“弗兰肯斯坦”一词后来常被用以指代怪物或顽固的人。
“加文,”他说,“你在这儿呢。我想我们最好站到人行道上去。他们过几分钟就到了。”
“对,好。”收到走开的命令,加文舒了一口气。
“科林。”迈尔斯叫道,还点了点头。
“嗨,你好。”科林说。他慌里慌张地回了个礼,转身穿过拥挤的人群走了。
这时又起了一阵新的骚动,萨曼莎听到霍华德的大嗓门:“请让一让……对不起……我们要去找家里人……”人群往两边分开,免得碰到他的大肚子。霍华德出现了,大得吓人,身上裹着天鹅绒大衣。雪莉和莫琳紧随其后。雪莉一身深蓝,干净端庄,莫琳骨瘦如柴,活像一只吃腐肉为生的鸟,戴着垂下黑纱的帽子。
“嗨,嗨,”霍华德一边说,一边在萨曼莎脸颊上结结实实亲了两下,“萨咪,你怎么样?”
她的回答被吞没在随即而起的大规模骚动中。大家纷纷从小道上往两旁退,不过也还不忘抢占有利地形:离教堂门近的位置谁也不愿放弃。人群分作两股,熟悉的面孔遥遥相望,就像一颗颗散开的果仁。萨曼莎发现了贾瓦德一家,万白丛中一点棕。维克拉姆穿着黑色西装,帅得离谱,帕明德则身着纱丽(她怎么穿这个?难道不知道这正中霍华德和雪莉之流的下怀吗?),她身边站着矮脚鸡一样的特莎·沃尔,身穿灰色外套,纽扣处绷得紧紧的。
玛丽·菲尔布拉泽领着孩子们沿着小道走向教堂。玛丽脸色极度苍白,看上去瘦了好几磅。六天能轻这么多吗?她一手牵着双胞胎里的一个,另一只手臂环住小儿子的肩膀。最大的弗格斯跟在后面。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柔软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亲戚们跟在玛丽和孩子们身后,整个队伍跨过门槛,好像被昏暗的教堂吞噬。
众人马上也都朝门口拥去,一时间竟堵塞住了,好不尴尬。莫里森一家跟贾瓦德一家挤在了一起。
“你先请,贾瓦德先生,老爷,你先请……”霍华德嗓音隆隆地说,还伸出一条胳膊,护佑医生头一个走。他又利用自己的庞大身躯挡住其他人,自己跟着维克拉姆走了进去,两家人都跟在后面。
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的走廊铺着长长的品蓝色地毯。穹顶上金星闪耀,铜箔反射出顶灯的光芒。彩色玻璃窗花色繁复,令人惊叹。正殿中央,诵读使徒书信的一侧,圣弥格尔从最大的一扇窗户探身望向下界,肩膀两侧生出天蓝色的翅膀。他一手高举宝剑,一手紧握两把金尺。一只穿便鞋的脚踩在身躯挣扎、肩生蝙翼的撒旦背上,撒旦浑身黑灰,拼命想要站起身来。圣人的表情自在平静。
霍华德走到和圣弥格尔平行处,停下了脚步,示意家人坐进左边的长凳。维克拉姆则右转坐在对面。莫里森一家和莫琳鱼贯而入落位坐好,霍华德还在品蓝色地毯上稳立不动,等帕明德走过身边时,对她说:
“太可怕了,这个。巴里。真是令人震惊。”
“是的。”她回答,露出嫌恶他的表情。
“我一直觉得这种长袍子看上去很舒服,是不是?”他朝她的纱丽点点头,又加上一句。
她不回答,而是在贾斯万身边坐下。霍华德便也落座,像一个巨大的塞子,把家人牢牢封在里面,万夫莫开。
雪莉双目肃穆地盯着膝头,双手合掌,状似祈祷。其实她正侧耳聆听霍华德和帕明德关于纱丽的几句对话。雪莉和帕格镇其他一些人一样,对于牧师老宅的命运颇感可惜。这幢宅子多年以前是修给高教会派教区牧师住的,牧师蓄着络腮胡子,还有一班围裙浆得笔挺的仆人,现在这里居然住进了一家子印度教徒(雪莉从来搞不清贾瓦德一家到底信什么教)。她想,要是她和霍华德去庙里或者清真寺——或者贾瓦德一家做礼拜的其他什么地方,一定会被要求遮住脑袋,脱掉鞋子,还有别的各种把戏,否则别人就会抗议。可是帕明德却可以罩着纱丽大摇大摆地上教堂来。她又不是没有正常的衣服,平时每天上班不都穿着吗?如此的双重标准令雪莉义愤填膺。那女人就没想对他们的宗教表现出一点敬意,说远一点,对菲尔布拉泽也是。她不是应该很喜欢菲尔布拉泽的吗?
雪莉松开两掌,抬起头来,注意力转向身边走过的人群,以及献给巴里的花束有多少、有多大。有些花束在圣体护栏前高高垒起。雪莉认出议会送的那一束,那是她和霍华德组织筹款买的,传统样式的一大束花,扎成圆圆的一圈,花都是蓝色和白色,这正是帕格镇纹章的颜色。他们的花和其他所有的花圈一样,在一束扎成真桨大小的花桨面前黯然失色。花桨是女子划艇队送的。
苏克文达从座位上扭头寻找劳伦坐在哪儿,花桨就是她那会花艺的妈妈扎的。她想跟劳伦做个手势,表示自己看到了花桨,并且很喜欢。可是人群太密了,实在找不到劳伦的踪影。苏克文达虽然很悲痛,可是看到大家落座时纷纷侧目,示意彼此看那花桨,心里还是生出一股自豪。八名队员里有五个凑了钱。劳伦告诉苏克文达她吃午饭时找到克里斯塔尔·威登,并且只身面对她那一群坐在报刊亭旁矮墙上抽烟的狐朋狗友,任凭他们奚落讥笑。她问克里斯塔尔要不要也凑个份子。“好,我也凑一份,没问题。”克里斯塔尔是这样说的。可是她到底也没给钱,所以卡片上没有她的名字。苏克文达也没看见克里斯塔尔来出席葬礼。
苏克文达的内心像铅块一样沉重,但左臂隐隐作痛,每动一下,还总袭来一阵针刺般的感觉,疼痛反而抵消了内心的悲伤。何况穿着黑色正装、眼露凶光的肥仔·沃尔离得很远。两家人在墓园里短暂相遇过,他连瞧也没瞧她。大概是两方父母都在,他不得不有所收敛,就像有时候安德鲁·普莱斯在场,他也会有所收敛一样。
昨晚夜深时分,不知名的网上敌人给她发来的是一张黑白图片,上面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祼体小孩,浑身都是柔软的黑色毛发。她早上为参加葬礼梳洗穿衣时才看到,赶紧删除。
上一次开心,是什么时候?她记得仿佛已是前世。那时还没有任何人对她嗤之以鼻,她就坐在这座教堂里,好几年都无忧无虑。圣诞节、复活节,还有丰收节,她满心欢喜地唱起赞美诗。她一直喜欢圣弥格尔,喜欢他前拉斐尔派的秀气俊美脸庞,喜欢他金色的卷发……可是今天早上,她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出了不同。看着他脚踩拼命挣扎的黑色魔鬼,她觉得他若无其事的平静表情里藏着阴险自大。
长凳已经坐满了。运气欠佳的悼唁者还在往里走,灰尘弥漫的空气里因为有了他们压低的交谈、回响的脚步和衣服窸窣声,而显得稍微有了生气,他们走到教堂最后边,站在左面的墙角。有些人心存侥幸,踮脚眺望走道两边,看看长凳上会不会偶尔还空着一两个位子。霍华德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直到雪莉拍拍他肩头,低声说:“奥布里和茱莉亚!”
霍华德一听此言,立马转过身体,挥舞着葬礼仪式安排单招呼弗雷夫妇。他们踏着走道地毯步履轻快地走来。奥布里高高瘦瘦,开始有了些秃顶的迹象,穿着黑色西装,茱莉浅红色的头发挽在脑后,盘成一个假髻。霍华德吩咐家人起身,往里挪了几个位子,好让弗雷夫妇坐得宽敞舒服。他们微笑着对他表示感谢。
萨曼莎夹在迈尔斯和莫琳中间,挤得要命。她感到莫琳尖尖的髋骨直戳进她的肉里,另一边,迈尔斯裤兜里的钥匙也硌得她生疼。她很恼火,想为自己争取一厘米的空间,可是不管迈尔斯还是莫琳也都无处可退。她只好双目直直看向前方,报复似的想维克拉姆。上次见面已是几个月以前,他的英俊迷人却没有消减一分。他在人群中是那么耀眼,帅气得无懈可击,有些傻气,让人忍不住想笑。他的双腿修长,肩膀宽阔,衬衫扎进裤腰里,腹部平坦,配上睫毛浓密的黑眼睛,和帕格镇其他男人相比,他简直就像一个神。迈尔斯前倾着身子跟茱莉亚·弗雷低声说笑,钥匙扎得萨曼莎大腿生疼,她幻想维克拉姆撕开她身上的藏青色裹裙。想象中,她没有穿配套的贴身背心,深深的峡谷暴露无遗……
调音器吱吱嘎嘎响起来,人群安静了,只余衣裳摩擦的窸窣声。人们纷纷转过头去。棺材正沿走道抬来。
抬棺人搭配得很有问题,简直有些喜剧效果:巴里的两个哥哥身材都只有五英尺六英寸,可是后面的科林·沃尔却足有六英尺两英寸,所以棺材后部明显比前部高得多。棺材也不是用磨光的桃花心木做的,而是用柳条编成的。
这不就是个野餐篮吗?霍华德心想,觉得简直荒唐。
柳条篮子经过时,许多人脸上都掠过惊奇的神情。不过有些人已经提前知道棺材会是这样了。玛丽告诉特莎(特莎又告诉了帕明德)材料是长子弗格斯选的。他觉得柳条好,因为是可持续性的林木,生长迅速,所以对环境比较有利。弗格斯对一切绿色的、生态环保的东西都抱有极大的热情。
比起大多数英国人用来盛放尸体的结实木棺,帕明德更喜欢这个柳条筐,喜欢得多。她的祖母总是有一种出自迷信的害怕,怕灵魂被困在沉重牢固的东西里,英国人用钉子把棺盖钉实的做法,总让她感到心痛。抬棺人把棺材放在铺了锦缎的停棺架上后便退下了,巴里的儿子、哥哥、姐夫都回第一排坐下,科林一个人步履跌撞地回到家人中间去。
有两秒钟,加文举棋不定。帕明德看出来,他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唯一的选择好像是在三百人的注视下沿着走道原路返回。不过一定是玛丽做了个手势给他,所以他一闪身,脸绯红,钻到第一排巴里母亲身边坐下。帕明德一共只跟加文说过一次话,还是给他做衣原体治疗的时候。打那以后他再也没跟她面对面过。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耶稣说,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听上去,牧师似乎并没有细究自己口中吐出字句的意义,而只是在斟酌吟诵的腔调,仿如歌唱,韵律分明。帕明德对他的风格已经稔熟,因为和圣托马斯小学其他家长一起参加了好多年圣诞颂歌会。尽管熟悉,她面对头顶上那脸庞雪白、俯视众人的战士般的圣人仍然极不自在,还有教堂里四处的黑色木头、硬座长凳、镶着宝石的金色十字架、异域风格的布道坛,以及挽歌的旋律,这一切都让她感觉凄冷不安。
于是她不再听牧师自我沉醉的嗡嗡声,转而再一次回想起父亲。她曾经透过厨房窗户看见他,仰面躺着,一旁她的收音机在兔笼顶上奏着音乐。她和母亲、姐姐逛服装店的时候,父亲也会这样一躺就是两个小时。她似乎还能感觉到摇父亲时,隔着热乎乎的衬衫触到的他的肩膀:“爹地,爹地。”
达山的骨灰,他们撒进了伯明翰那条悲伤的小河——里河。帕明德还记得灰蒙蒙的河面,在六月多云的那一天。灰白的粉末如雪花一般从身边飘走。
管风琴发出低沉的琴声,音乐响起。她和大家一同起立。一眼看到尼安和西沃恩的后脑勺,姐妹俩都长着泛红的金色头发。达山离开他们时,她也是这个年纪。帕明德心里涌起一股温柔的感情与一阵剧痛,还有一种复杂的渴望,她想握起她们的手说,她都懂,都懂,都能体会……
天已破晓,就像第一个清晨……
加文听到这一排有人在以高音歌唱:是巴里的小儿子,他还没到变声期。他知道这首圣歌是德克兰选的。这又是玛丽挑出来与他分享的葬礼可怕细节之一。
他觉得葬礼比他之前所想的还要可怕,简直就是一场残酷的考验。倘若棺材是木质的,那还好一点。他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能感觉到那轻飘飘的柳条匣里巴里的尸体,实在恐怖。他身体的重量让人心惊。抬棺走过走道时那些自以为是、目不转睛的观众啊,他们到底懂不懂他肩上扛着什么?
接下来是另一个胆战心惊的时刻:他意识到没人给他预留座位,所以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原路折返,没入站在后排的人群……然而他却受到召唤,不得不去第一排就座,大有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这就像坐在过山车的头一排,每个突然转弯、大幅倾斜,受到的冲击都是首当其冲。
他坐在那儿,离西沃恩的向日葵只有一尺之遥。向日葵的脑袋足有一口炖锅盖儿那么大,躺在一大捧苍兰和萱草中间。他心里希望凯跟他一起来了。这想法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可却是实实在在的。倘若有人跟他一起,给他留一个座位,就能给他莫大的安慰。他之前哪里想到独自一人来出席,会是这样一副如同私生子般的可怜模样。
圣歌终了。巴里的哥哥走上前去致辞。加文想不通他怎能说得出话,巴里的尸体可就躺在面前,在那一棵向日葵(从一颗葵花籽种起,长了好几个月)底下啊。他也想不通玛丽怎能那样安静地坐着,头微微弯下,似乎在注视交错放在膝上的手。加文心里暗自导演台上人的演讲,免得被哀歌的情绪浸透。
他就要讲巴里遇见玛丽的故事了,只等说完小时候这一段儿……快乐的童年,玩耍作乐,没错,没错……来吧,往下讲……
之后人们还要把巴里再搬上车,送到亚维尔,安葬在那里的墓地,因为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小小的墓园二十年前就满了。加文想象着再度在众人的注目下把那柳条棺材放进坟墓里。跟那相比,扛着棺材进出教堂就简直算不上什么了……
双胞胎里的一个哭起来了。加文用眼睛的余光看见玛丽伸出手来握住女儿的手。
快点说吧,无论是出于什么该死的理由,快点说。
“我想,说巴里是一个了解自己心灵的人,恐怕一点也不为过。”巴里的哥哥用沙哑的嗓子说。他讲到巴里小时候淘气的故事时,已经赚取了几次笑声。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他很紧张。“他二十四岁时,我带他去利物浦参加无女伴周末晚会。刚到的那天晚上,我们就离开宿营地奔赴酒吧。吧台后站着老板的女儿,还是个学生,金发碧眼,非常美丽,她是星期六晚上来酒吧给父亲帮忙的。结果巴里一整晚都靠在吧台那儿,跟她找话聊,聊得她父亲都使唤不动她,差点要发火。巴里还假装不认识角落里那一帮小混混。”
台下稀稀疏疏有人笑。玛丽的头垂得更低,一手拉着一个孩子。
“那天晚上回到帐篷里,他就告诉我他要娶那个姑娘。我心想,等等,喝醉的难道不是我吗?”听众中又传来几声笑。“第二天晚上巴里又把我们拖进了那个酒吧。等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明信片寄给那姑娘,告诉她下个周末他会再去。一年之后他们结婚了,巴里是个识宝的人,我相信只要认识这对夫妻的人都同意。后来他们有了四个可爱的孩子:弗格斯、尼安、西沃恩和德克兰……”
加文仔细调整自己的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尽量对巴里哥哥的话充耳不闻。他琢磨着,假如死的是自己,他的哥哥会怎么发表悼词呢?他没有巴里那样的运气,感情经历说不成一个如此美好的故事,从来没有走进酒吧就发现一个完美的太太人选站在吧台后面,金发碧眼,温柔微笑,还准备给他倒上一扎啤酒。没有。他曾经有过丽莎,可丽莎从来不觉得他这个男人值半文钱,七年不断升级的战争,最后以一拍两散告终。之后几乎连空窗期也没有,就跟凯搅到一起。可是凯缠得太紧,太过主动,着实吓人。
尽管如此,他待会儿还是准备打电话给她,因为经历过这么一场浩劫,他实在无法忍受孤身一人回到空荡荡的小屋里去。他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葬礼多可怕,多紧张,还会说他多么希望有她作陪。这样一来,吵架的阴影准会一扫而光。他今晚不想孤孤单单。
往后两排的座位上,科林·沃尔正在呜呜咽咽地哭泣。抽噎声虽小,但旁人也能听得见。他拿一张大手绢包着脸,手绢已经湿了。特莎的手搭在他腿上,温柔地给他安慰。她脑子里也全是巴里。回想起自己多么依赖巴里的帮助才能好好照顾科林,回想起一同放声大笑时的慰藉,回想起巴里是多么精神蓬勃又慷慨大度。她眼前清晰如昨地浮现出他的身影,个子不高,脸色红润,在最后一次派对上跟帕明德跳起摇摆舞。回想起他模仿霍华德·莫里森对丛地破口大骂的样子,也回想起他颇有技巧地劝科林只把肥仔的举动当做青少年的正常行为,而不要以为他是要反社会,这样的口才是唯巴里独有的。
特莎不敢想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离开对身边这个男人意味着什么;不敢想他们要如何面对他留下的突兀空白。让她害怕的还有科林对逝者许下了一个无力实现的诺言,而且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那么想要与玛丽攀谈几句,可是玛丽却有多不喜欢他。与平常一样,特莎的忧虑与伤心之外还掺杂着对肥仔的担心,如同一只毛茸茸的小蠕虫在心里直挠。怎样才能避免跟他正面冲突,怎样才能劝他一同去观看巴里下葬,或者若是他不去,怎样才能让科林不觉察——说起来,若真能这样倒更省心。
“接下来我们将以一首歌结束今天的仪式。歌是巴里的女儿尼安和西沃恩选的,对她们和她们的父亲都有特殊的意义。”牧师说,措词和语气让人感到他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撇清了关系。
藏起来的音箱突然鼓点阵阵,教堂里的人们几乎惊得跳了起来。一个美国口音念道“啊哈啊哈”,紧接着Jay-Z开始说唱:
好女孩变坏啦——Good girl gone bad—
来——三——步Take three —
开始Action.
我的暴风雨里没有云……No clouds in my storms ……
随它下,我划艇冲向名利场Let it rain, I hydroplane into fame
像道·琼斯一样泻万丈……Comin' down like the Dow Jones ……
有人以为是放错音乐了,霍华德和雪莉感到大失体统,面面相觑。可是既没人按暂停键,也没人跑下走道来大呼抱歉。紧接着一个性感有力的女声开始唱:
我心在你手You hāve my heart
永无咫尺遥And we'll never be worlds apart
纵然见你只在书页Maybe in magazines
可你总是我的星辰……But you'll still be my star ……
抬棺人又把柳条棺材沿着走道往回抬,玛丽和孩子们紧随其后。
……大雨让天地倾覆……Now that it's raining more than ever
彼此仍在身旁Know that we'll still hāve each other
我的伞下有你You can stand under my umbuh-rella
我的伞下有你You can stand under my umbuh-rella
大家依次往教堂外走去,小心自己的脚步不要踩成了这首歌的节奏。
安德鲁·普莱斯握着父亲变速自行车的龙头,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出车库,生怕不小心擦刮到一旁的汽车。下石阶过铁门的时候他把车扛了起来,等到了小道上,才单脚踩着踏板,滑出好几码,另一条腿跨过车座骑起来。他往左一拐,飞快地转到陡得让人眩晕的坡路上,不捏刹车,任凭车速愈来愈快,朝帕格镇冲去。
灌木篱墙和天空似乎融为了一体,风像马鞭一样抽过他干净的头发,刺痛了刚刚洗好的脸,他想象自己是在室内赛车场里骑车。骑到菲尔布拉泽家的楔形花园旁边,才捏了捏刹车,因为几个月前就在这个急转弯处,他因为车速太快而摔倒过,牛仔裤摔破了,半边脸满是擦伤,只好立马掉头回家。
他借助惯性往前滑行,单手扶着龙头,上了教堂街,又享受了一回冲下坡的速度感,虽然不如刚才刺激。看见人们在教堂外把一个棺材往灵车上抬,大群身着黑衣的人从沉重的木门里走出,他轻轻捏了一把刹车,然后拼命踩踏板,拐过街角,直到再也看不见这一切。他不愿看见肥仔从教堂出来,身旁跟着悲痛欲绝的鸽笼子。肥仔身上穿的会是那套便宜的黑色套装,昨天的英语课上,他还带着半是搞笑半是轻蔑的神情细细描述过一番。这时碰见他,就简直是撞见朋友丢脸。
安德鲁慢悠悠地骑过广场,一手把飘到脸上的头发往后拢,心里琢磨着,不知清冷的空气对紫红的青春痘会有什么作用,也不知抗菌洗面奶能不能让痘子看起来不那么张牙舞爪。他在心里默念自己编的故事:刚从肥仔家来(挺逼真的,为什么不呢),所以霍普街就是去河边最快的捷径,与从第一条支路横穿过去耗时相当。这样盖亚·鲍登就没理由以为他骑过来是专程为了看她(假使她正好往窗外望,正好看见他骑车经过,并且正好认出车上是谁的话)。安德鲁并没指望能有机会跟她解释自己怎么会骑到她住的这条街来,不过他还是把自编的故事掖在心里,因为有备而来,至少能让他焕发出若无其事的超脱感,这样比较酷。
其实他就是想来探探她家住哪栋房子。其实他已经两次趁周末骑到这条梯田似的小街上来过,不过还是没弄清圣杯究竟藏在哪一幢小楼里。坐在校车里透过脏兮兮的车窗鬼鬼祟祟侦察到的结果,也只有她住在门牌号是双数的右手边。
他转过街角,竭力摆出镇定的样子,装作一个抄近道慢慢骑车去河边的人,沉浸在严肃的思考中,不过万一碰上同学,也十分乐意打个招呼。
她在。就在人行道上。安德鲁的腿还在不停地做机械运动,可是根本感觉不到脚下的踏板,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骑着这么细细的两个轮胎,还保持着平衡,真是奇怪。她正低头在皮包里翻东西,铜褐色的头发垂在脸旁。她身后房门微开,门牌号是10.黑色T恤是短款的,露出一截腰来,下面穿着紧身牛仔裤,扎宽皮带……正当他从她身边骑过时,她关好门转过身来,头发从美丽的脸庞滑回脑后,她清清楚楚地叫道:“噢,嗨!”带着她的伦敦音。
“嗨!”他也说。腿还在一刻不住地蹬。骑出了六英尺,十二英尺。为什么不停车!慌乱让他一直往前,头也不敢回,转眼已经骑到了街尽头。千万别他妈摔下来呀!他转过街角,惊魂未定,至于把她甩在身后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沮丧,也简直想不明白。
见他妈的鬼。
他一直骑到帕格山脚下那片树林。河水透过树木的空隙,闪着粼粼的光芒。可是他的眼中只有盖亚的影子,就像霓虹灯烙在视网膜上。窄路变成了只够一人通过的土路,河面吹来的轻风抚摸着他的脸。他不知道自己的脸早已一片绯红,因为一切只在倏忽之间。
“我操!”他对着新鲜的空气和无人涉足的小径大喊。
他翻来覆去地品味刚刚无意间获得的宝藏,无比兴奋:她完美的身体,在紧身牛仔裤和有弹性的棉T恤下呼之欲出;身后的小楼门牌号是10,挂在简陋的蓝色复合板门上:“噢,嗨”脱口而出,十分自然——那么他的脸一定在她脑子里留下了印记。这可是与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庞相连的一颗脑子啊。
自行车在露出卵石的粗糙地面上颠簸不停。兴奋不已的安德鲁直到快要失去平衡时才翻身下车。他推车走过树木的间隙,来到狭窄的河岸边,把车就势放倒在地,让它躺在一株株木本银莲花之间,盛开的白色花朵就像一颗颗小星星,上次来时,还一朵也没开呢。
他刚开始借自行车那一阵,父亲常常告诫说:“进商店的时候要锁车。我警告你啊,如果车给偷了……”
可是链条不够长,哪棵树上也拴不了。况且,离父亲越远,他就越不怕。安德鲁一边继续回味那截平坦光滑的腰,还有盖亚精致的脸庞,一边大步走到河岸与山体相接的地方,山在这里被河水冲刷,像一面土石嶙峋的悬崖,突出在湍急的河水上。
河岸最窄处遍是碎石,又湿又滑。假如你的脚已经比初次来时长大了一倍,那么唯一的走法就是侧身而行,脸贴山壁,紧抓树根和岩石。
河水和湿土的气味扑面而来,润润的,绿绿的,这味道安德鲁再熟悉不过了。踩在土和草覆盖的窄窄河岸上,双手在山壁上摸索岩石和罅隙,这种感觉同样熟悉。这块秘密的所在,是他和肥仔十一岁时发现的。当时他们都明白所做的事再危险不过,大人肯定不会允许——之前警告他们不准靠近这条河的禁令还少吗?两个人都很害怕,可又不肯让对方知道,只好紧紧贴着危机四伏的山崖往前挪,双手紧紧抓住突出的岩石,到最窄处,还死死拽住对方的T恤。
多年来熟能生巧,安德鲁虽然心不在焉,却仍然像螃蟹一样挨着岩壁前行,任凭湍急的河水在脚下三英尺处奔涌。他灵巧地一蹲,再一个闪身,就钻进了多年前发现的那个山洞。当时,这个山洞简直像上天奖赏他们冒险精神的礼物。现在他已经无法在里面站直身子,可是这块比双人帐篷稍大的空间毕竟还容得下两个十几岁的男孩肩并肩躺下,听脚下流水汩汩,望着三角形的洞口框出的那一方天空,被树枝分割得支离破碎。
头一次来时,他们拿树棍在墙上戳来捅去,可终究没有发现一条通往上面修道院的秘密小道。但两个人单枪匹马找到这样一处匿身之所,已让他们着实得意了一阵,并且发誓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安德鲁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庄重发誓的场景,好像还吐了唾沫、赌了咒。那时他们叫它山洞,可是如今,这儿已被改称为鸽笼子眼儿好长时间了。
小小的空间里充满泥土的气息,虽然倾斜而下的洞顶是石头的。洞里有一道深绿色的水痕,说明这儿过去曾经被淹过,不过尚未没到洞顶。地上扔满了他们抽完的烟头,还有纸板烟嘴。安德鲁坐了下来,双腿垂在洞口,脚下便是浑浊的绿色河水。他从夹克口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这是用最后一点生日礼金买的,因为零花钱已经被掐断供给了。他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重新回味起与盖亚·鲍登美妙的邂逅,竭力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蜂腰、翘臀,T恤和皮带之间一截奶油般滑腻的皮肤,饱满的宽宽嘴唇,“噢,嗨。”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不穿校服的样子。她一个人挽着皮包,是要去哪儿?星期六一早,帕格镇有什么可做?说不定是要赶车去亚维尔?从他视线消失之后,她会去干什么?女性的秘密,是哪一种攫走了她?
然后他又第一百次问自己,如此美好的躯壳之中,究竟有没有可能只住了一颗庸常的灵魂。这个问题只因盖亚而起,在惊鸿一瞥地首次看见她之前,他从来没想到过身体和灵魂会不会两相独立这件事情。即使是在想象她的Ru房什么形状,摸起来感觉如何时——他只是透过略有些透明的校服衬衫看到她的白色胸罩——他还是拒绝相信她的魅力仅仅止于肉体。她的一举一动都深深打动着他,仿如他最喜爱的音乐。让这举世无双的身体轻盈灵动的灵魂,一定也与众不同吧?若不是为了盛装更加珍贵的东西,自然怎会造出这样一具容器?
女人祼体什么样子,安德鲁是知道的,因为肥仔那间阁楼卧室里,电脑上是没装家长监控软件的。但凡能找到的免费黄|色图片,他们都一起探索过了:剃光的阴沪;掰开的粉红荫唇,里面是幽深的洞|茓和缝隙;撅起的ρi股,露出千层万叠的肛门;涂着厚厚口红的嘴淌下Jing液来。还有一种惊险感往往会令安德鲁的兴奋加剧,那就是直到沃尔太太在楼梯半中央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们才会惊觉她马上要进来了。看到特别诡异的场面,他们的笑声简直要掀翻屋顶,有时候安德鲁也分不清究竟是兴奋还是恶心(皮鞭和鞍头、制服、绳索、丝袜,还有一回,一种带螺钉的玩意儿,还有肉里刺出的针,那女人的脸都僵住了,惨叫不绝,这个特写镜头,连肥仔都没笑出来)。
他和肥仔一同成为了硅胶隆胸的鉴定家,那些胸个个都大得吓人,浑圆紧绷。
“塑料的。”他们坐在显示屏前,其中一个会正儿八经地发言,身后的房门Сhā了Сhā销,防止肥仔的父母突然闯入。屏幕上的金发女郎跨骑在体毛浓密的壮汉身上,高高举起双臂,棕色|乳头的巨Ru挺立在窄窄的胸腔前,就像两个保龄球,两边的底下各有一道细痕泛着亮光,那便是硅胶植入的地方。想都想得出来摸上去手感如何:结结实实,就像皮肤下埋了足球一样。安德鲁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天然的Ru房更性感的东西,柔软绵密,说不定还颇有弹性,|乳头(但愿)硬硬的,正好形成对比。
夜深人静时,这些图像就和现实生活中的女生融为一体,还加进了靠得够近时透过衣服的那一小点触感。尼安是菲尔布拉泽家双胞胎姐妹里容貌稍逊的一个,可是圣诞节迪斯科舞会时,在闷不透风的剧场里,她可比妹妹更热情一点。他们在黑暗角落里,借着发霉的幕布半遮半掩,贴面抱在一起,安德鲁把舌头伸进她嘴里。他的手一直进攻到她胸罩带子那儿,但再也无法前进,因为她不住地躲闪。他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知道在外面的夜色中,肥仔可比他更进了一垒。现在他的脑子里全是盖亚的影子,悸动不已。她既是他所见过最性感的女孩,也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的源泉。有时候,音乐中的和弦变了,或是节奏变了,会让他的内心一阵颤抖,而盖亚·鲍登竟有同样的力量。
他用烟蒂点燃下一根烟,把烟蒂丢进下面的流水中。听见一阵熟悉的窸窣声,欠身一看,正是肥仔,穿着葬礼正装,沿着山壁横行而来,到最窄处两手攀壁,直奔安德鲁坐处。
“肥仔。”
“汪汪。”
安德鲁挪挪腿,给肥仔腾出地儿来,让他好爬进鸽笼子眼儿。
“他妈的。”肥仔爬进来,说。他样子古怪,活像只蜘蛛,黑色套装衬得他的长腿长手更加瘦削。
安德鲁递过一根香烟给他。肥仔老是像站在风口一样点烟,一手护着火苗,眉头微皱。他抽了一口,朝鸽笼子眼儿外面吐出一个烟圈,伸手把灰色的领带拉松。他穿这一身衣服看上去比平时老成,而且居然少了几分傻气。膝盖和袖口都在来山洞的路上沾了泥土。
“你要是看到了,准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基友。”肥仔又狠狠抽了一口,说。
“鸽笼子很伤心吧,是不是?”
“伤心?他精神都要失常了!哭得简直都要背过气去。比那个狗屁寡妇还糟糕。”
安德鲁大笑起来。肥仔又吹出一个烟圈,揉了揉他那大得比例失调的耳朵。
“我提早溜出来了。人还没埋下去呢。”
他们默默地抽着烟,有一分钟谁也没说话,都望着外面浑浊的河水。安德鲁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琢磨着那句“提早溜出来”,心想相比之下,肥仔自己能做主事的可真多。而他和自由之间,永远隔着一个怒气冲冲的西蒙:在山顶小屋,有时仅仅是因为出现在西蒙面前,就可能招来一通责罚。哲学和宗教课上的一个话题曾经让安德鲁浮想联翩:古代的天神总是无缘无故就大发雷霆、乱伤无辜,而刚刚进入文明时代的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去安抚天神的愤怒。等他学到公平这个词,又思考过究竟什么才是公平:父亲是一位异教神,母亲是主持仪式的女祭司。她想要参透他的意志,平息他的怒火,屡败屡试,直面一切,却固执地相信她的神内心是宽宏大量、通情达理的。
肥仔把头倚在鸽笼子眼儿的石壁上,朝着洞顶吐烟圈。心里琢磨着要讲给安德鲁听的那件事。整个葬礼进行中,父亲在旁边捂着手帕抽抽搭搭的时候,他都在排练话要怎样开头。肥仔迫不及待要把事情讲出来,几乎快要无法自制。不过他已经暗下决心,不能轻易一股脑儿全部倒出。对于肥仔来说,说出这件事与做了它差不多同样重要。他可不愿安德鲁以为他一路小跑过来,是专门为了逞这口舌之快。
“你知道菲尔布拉泽在议会留了个缺吧?”安德鲁说。
“知道啊。”肥仔回答,安德鲁主动开腔打发冷场的时间,他高兴还来不及。
“西饼说他要竞选那个职位。”
“西饼要竞选?”
肥仔对着安德鲁皱起了眉头。
“他脑子里进了什么水?”
“他觉得菲尔布拉泽一直从某个承包商手里拿回扣。”安德鲁是某天早晨听见西蒙在厨房跟鲁思谈到这事儿的。一切就都得到解释了。“他也想捞一把。”
“不是巴里·菲尔布拉泽,”肥仔一边往地上弹烟灰,一边大笑起来,“也不是我们教区的议会。那个人叫什么菲尔立,是亚维尔的。以前还是温特登的校董呢。鸽笼子可吓了一跳。报社还请他做点评什么的。这个菲尔立算是玩儿完了。西饼难道不看《亚维尔公报》?”
安德鲁瞪眼望着肥仔。
“我就知道他会闹这种笑话。”
他把烟头在泥地上摁熄,为父亲白痴一样的行为感到尴尬。西蒙攀错树枝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他远离镇上所有的人,对他们的喜怒哀乐不屑一顾,躲在山顶的小房子里离群索居,沾沾自喜,然后道听途说得来一点错误消息,便蠢蠢欲动,置全家的脸面于不顾。
“不老实得很,西饼,对吧?”肥仔说。
他们叫他西饼,因为这是鲁思对丈夫的昵称。肥仔去安德鲁家喝茶的时候听她叫过一次,从此他嘴里的西蒙就再也没了别的名字。
“没错,不老实。”安德鲁说。他心想如果告诉父亲他把人和议会都搞错了,会不会使他回心转意,不再继续参选。
“说来也巧,”肥仔说,“鸽笼子也想参选。”
肥仔从鼻孔里呼出一口烟,瞪着安德鲁头顶岩石的缝隙。
“那么选民是会投票给王八蛋,”他说,“还是投给蠢瓜呢?”
安德鲁笑了。没什么比听肥仔叫他爸爸王八蛋更让他开心的了。
“现在我们来换个玩法。”肥仔说,嘴里叼着烟,拍拍ρi股,虽说他知道信封其实在衬衫胸前的口袋里。“给,”他一把抽出来,打开封口,给安德鲁看里面装了什么:一粒粒胡椒大小的荚果,和皱巴巴的茎叶混在一起。
“仙麻,那个是。”
“什么东西?”
“大麻没受精,叶尖和嫩芽就是这玩意儿,”肥仔说,“专门为你吸得高兴搞来的。”
“和一般的大麻有什么不同?”安德鲁问。他和肥仔一起在鸽笼子眼儿里分享过好几坨蜡一样的大麻树脂。
“就是烟儿不大一样,大概?”肥仔回答,也摁熄了烟头。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纸,抽出三张薄薄的,揉在一起。
“从科比手头买的?”安德鲁问,轻轻拨了拨信封里的东西,闻了一闻。
人人都知道,买毒品,找斯凯·科比。他比他们高一个年级,正在读六年级第一学期。他爷爷是个老嬉皮士,因为种大麻上了法庭好几次。
“嗯。你记不记得,有个家伙叫奥伯的,”肥仔说,撕开一根香烟,把烟丝倒在纸上,“住在丛地。你要什么他都能搞到。来一巴掌也可以,只要你想挨。”
“谁想挨一巴掌呢。”安德鲁一边说,一边看肥仔的脸。
“喏。”肥仔说,伸手拿回信封,把仙麻洒在烟丝上。他把这混合物卷起来,舔舔烟纸边儿,黏好。把纸板烟嘴利落地Сhā了进去,把尾部捏尖。
“漂亮。”他高兴地说。
他准备先向安德鲁引荐仙麻,作为热身,然后再公布新闻。他伸手问安德鲁要来打火机,把烟嘴衔在嘴里,点燃,若有所思地使劲吸了一口,喷出一股长长的蓝色烟雾,然后又来一次。
“唔。”他在肺里含了一口烟气,然后假扮起鸽笼子来——自从某年圣诞节特莎给他上过一堂品酒课后,他就这副腔调了。“有药草香。回味很足。后调是……我操……”
一股劲儿直冲上脑门,不过他还保持坐姿,一口气呼出来,他大笑不止。
“……来试试。”
安德鲁欠身把烟接过来,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肥仔那张平时便秘似的苦瓜脸此刻居然挂着开心不已的笑容,反差着实有趣。
安德鲁抽了一口,感到药物的力量如射线一样从肺里发散出来,将他松绑,令他放松。再来一口,大脑仿佛化作羽毛飘了出去,所有的褶皱都舒展开来,一切变得平滑、简单和美好。
“漂亮。”他学着肥仔说,听见自己的嗓音,微笑爬上脸庞。肥仔已经伸出手指迫不及待了,他把烟还给肥仔,享受这一刻的极乐。
“好,要不要听点带劲的?”肥仔一边问,一边控制不住地咧嘴笑。
“说吧。”
“昨晚我干她了。”
安德鲁差点问“谁”,不过他那迷乱的大脑总算想起来了:克里斯塔尔·威登,当然是她,克里斯塔尔·威登,还能有谁?
“在哪儿?”他问,这问题真蠢。他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肥仔仍旧穿着葬礼的套装,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脚对着河。安德鲁也在他身边躺下,朝着另一边。他们自从还是小孩起,在对方家里睡觉就采取这种头足相抵的姿势。安德鲁仰望着岩石嶙峋的洞顶,蓝色烟雾仍在盘旋,慢慢地卷起,他等着听肥仔细细道来。
“我跟鸽笼子和特莎说去你家了,你懂的。”肥仔说。他又把烟递到安德鲁作势要接的指间,双手扣在胸前,听自己娓娓道来。“然后搭了公交车去丛地。在奥德宾葡萄酒店外面跟她碰头。”
“就在乐购超市旁边?”安德鲁问。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个傻问题接一个傻问题。
“没错,”肥仔回答,“我们去了游乐场。池塘后面的角落里有不少树。很舒服,又很隐蔽。当时天快黑了。”
肥仔挪了挪身子,安德鲁把烟又递给他。
“进去比我想的要难点儿。”肥仔说,安德鲁却进入了催眠状态,有点想大笑,可又害怕错过肥仔嘴里每一个原汁原味的细节。“我用手指的时候她倒还湿些。”
安德鲁的胸腔里涌起一阵咯咯笑的冲动,像一股被憋住的屁,不过原地给压住了。
“挤啊挤啊,好不容易才进去。比我想象的紧。”
安德鲁看见一团烟雾喷射而出,那一定是肥仔脑袋所在的地方。
“我在里面大概十秒钟。一进去就感觉真他妈的好。”
安德鲁又压下一阵大笑的冲动,免得一笑起来就没完没了。
“我戴套了。不戴更爽。”
他把烟塞回安德鲁手里。安德鲁吸了一口,琢磨起来。比想象的难进去,十秒钟就完。听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啊。可是他还能藏着什么没说呢?他仿佛看见盖亚·鲍登为他平躺在地,不禁低低发出一声呻吟,好在肥仔似乎没听见。四处都是香软的幻象,安德鲁吸了一口烟,人躺在泥地上,那家伙却硬了,立起了。他周身发热,只听得几码之外河水温柔地流过。
“世上什么东西真的重要?”梦幻般的静默持续了很久,肥仔才开口问道。
安德鲁的大脑在欲海里遨游正欢,答道:“性。”
“是,”肥仔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干。重要。繁烟……繁衍种族。套子统统扔掉。繁衍!”
“好。”安德鲁大笑。
“还有死亡。”肥仔说。棺材真真切切亘在眼前,让他心里好生震动。围观的那些贪婪的秃鹫与真真切切的尸体,之间的间隔何其微薄。他很庆幸在它没入土中之前自己就抽身离开。“逃不了,是不是?死亡。”
“是。”安德鲁说。他脑海里浮现出战争和车祸的场景,电石火光间,在速度与光荣中死去。
“是,”肥仔说,“性,死亡。就这么回事,对不对?干,死。这就是人生。”
“抢着干,躲着死。”
“还有抢着死的,”肥仔说,“有的人。不信邪。”
“对,不信邪。”
又是静默,长长的。藏身之所烟雾缭绕,冰凉沁人。
“还有音乐。”安德鲁静静地说,望着蓝色的烟在黑色岩石下盘旋不去。
“对,”肥仔在另一边说,“还有音乐。”
河水一刻不停,从鸽笼子眼儿下奔流而过。
第二部
公正评论
7.33不得对关于公众感兴趣事件的公正评论提起诉讼。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下雨了,落在巴里·菲尔布拉泽的坟墓上。卡片上的墨迹洇开了。西沃恩那株结实的向日葵傲视着噼里啪啦的雨珠,可是玛丽的百合和苍兰都奄奄一息,花瓣散落。花桨容颜不再,色彩变暗。雨水侵袭下,河水涨起来了,连排水沟里也溪流汩汩,通往帕格镇的陡峭道路变得湿滑危险。校车的车窗雾气重重,看不清外面,广场周围吊起的花篮狼狈不已。萨曼莎·莫里森从市里下班开车回来,虽然雨刷开到最大,车还是小小擦碰了一下。
霍普街上凯瑟琳·威登老太太门口信箱里Сhā着一份《亚维尔公报》,三天了,也不见取进屋去,报纸被雨水浸透,字迹也模糊了。最后,社工凯·鲍登把报纸从信箱里抽出,透过锈蚀的窗缝朝里张望,发现老太太倒在楼梯脚,四肢摊开,仰面朝天。警察帮忙破门而入,威登太太就这样被抬进救护车,送到西南综合医院。
雨还在下,雇来给老鞋店刷新名号的油漆匠也只好推迟工期。这样下了好几天,晚上也不停。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低头耸肩,人行道太窄,头顶的伞免不得磕来碰去。
霍华德·莫里森却觉得夜里窗玻璃上嗒嗒的雨声叫人心情畅快。他坐在由女儿帕特里夏的卧室改成的书房里,思索着当地报社写来的邮件。他们决定刊发菲尔布拉泽议员倡议保留丛地的稿件,但为了公平起见,希望有其他议员写一篇提议丛地退归亚维尔的文章,登在下一期报纸上。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吧,菲尔布拉泽?霍华德得意地想,叫你以为一切全会遂自己的愿……
他关掉邮件,打量着身旁一小摞信件。这都是陆陆续续递交来,要求举行选举填补巴里留下的空位的。惯例是如有九份提议就需举行公共选举,而他已经收到十份。他把十封信全部翻阅了一遍,其间,妻子和熟食店合伙人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高高低低,起伏不绝,把威登太太昏倒在地、时隔多日才被人发现这桩丑闻掘了个底朝天。
“……不会无缘无故从医生那儿摔门走掉,是不是?吼得声嘶力竭,凯伦说——”
“——说是给开错了药,是的,我知道。”雪莉说。她认为自己在医学问题上有他人无法企及的发言权,因为她是医院义工。“综合医院肯定会做检测的,我想。”
“如果我是贾瓦德医生,可得惶惶不可终日了。”
“她大概以为威登一家人什么也不懂,不晓得起诉,但是一旦综合医院发现的确是药开错了,那可就溜不掉了。”
“饭碗准丢。”莫琳津津有味地说。
“一点不错,”雪莉说,“乐得摆脱这位医生的人还不在少数呢,恐怕。乐得没她。”
霍华德把信件分门别类地摆好。迈尔斯已经填好的申请表单独放在一边。其余的信都是教区其他议员写来的。不出所料,帕明德一发邮件告诉他有人对竞选巴里的空缺有兴趣,他就知道会有这六个人在她身边抱成一团,要求举行选举。他把这帮人——连同“说死你”——称为“闹事党”。他们的领袖最近已经陨落了。他在这堆信件顶上放上科林·沃尔的申请表。这便是他们这一方选出的候选人。
还有四封信,他另外归作一叠。写信人也个个不出他所料,都是帕格镇的职业刺儿头。在霍华德眼里,他们从来没有过心满意足的时候,总是疑心重重,全是《亚维尔公报》多产的通讯员。他们每个人都对帕格镇的某项深奥事务心有所依,就像着了魔,还自诩“思想独立”。假如迈尔斯被指定接替议席,将要高呼“走后门”的就是这几位,不过他们又是镇上对丛地最恨之入骨的人。
最后两封信,霍华德一手举着一封掂掂分量。其中一封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写来的,她自称(霍华德从不对任何事掉以轻心)在贝尔堂戒毒所工作(她自谓“女士”,在这点上霍华德倒有些相信她没说假话)。犹豫片刻后,他把这封信放在了鸽笼子·沃尔的申请表上。
最后一封信没署名,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要求举行选举,言辞非常激烈。语句显得心急火燎,粗心马虎,满纸错字。信中对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美德赞不绝口,还特别点了迈尔斯的名,说此人“不适合接他的班”。霍华德心想,迈尔斯是不是得罪了哪个客户,这事闹大了可让人下不来台。对于潜在的风险,预先知道倒也好。不过霍华德转念一想,这封匿名信能不能算竞选提议书还存疑呢,于是便把它喂进桌头的碎纸机嘴里。这台碎纸机是雪莉送给他的圣诞礼物。
帕格镇的爱德华·科林斯律师事务所占据一幢带露台砖房的二楼。一楼是一家眼镜店。爱德华·科林斯已经去世,他的事务所就剩下两个人:加文·休斯,领薪水的合伙人,用一扇窗的办公室;迈尔斯·莫里森,参股合伙人,用两扇窗的。他们有一个秘书,名叫肖纳,是个二十八岁的单身女人,容貌平平,身材不坏。迈尔斯说什么笑话她都忙不迭地笑,而对加文则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态度,很不客气。
巴里·菲尔布拉泽葬礼后的星期五中午一点,迈尔斯敲了敲加文的办公室门,没等加文说请进,就顾自走进屋去。他看见合伙人正透过雨点斑斑的窗户仰望灰暗的天空。
“我要出去吃个午饭,”迈尔斯说,“如果露西·贝文提前到了,能帮我跟她说一声我两点回来吗?肖纳出去了。”
“好,没问题。”加文说。
“没出什么事吧?”
“玛丽打了电话来。巴里的人身保险有点小问题。她想让我处理一下。”
“行,嗯,这个你处理得了,对吧?总之,我两点钟回来。”
迈尔斯披上大衣,走下楼梯,脚步轻快地沿着雨水打湿的小街往广场走。阳光偶尔透过云层的缝隙,洒满战争纪念碑和屋檐的花篮。迈尔斯疾步穿过广场,朝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走去,心里涌起一股祖辈传下的自豪感。那可是帕格镇的名店,最上等的商铺,这份骄傲并未随岁月流逝而有丝毫消减,反而更为深厚绵长。
迈尔斯推开店门,门铃叮咚。此时是午饭高峰时间,柜台前排起八人长队,霍华德全副武装,猎帽上的鱼饵虫闪闪发光,他的声音饱满响亮:
“……四分之一磅黑橄榄,罗斯玛丽,给。不要别的了吧?罗斯玛丽不要别的了……八英镑六十四便士。就收八英镑吧,亲爱的,我们是老交情了,承蒙照顾……”
咯咯的笑声,你谢我谢,钱柜抽屉咔嗒响。
“瞧,我的律师来啰,查我岗啰,”霍华德看见队伍尽头的迈尔斯,便挤挤眼,吃吃笑,低沉着嗓子叫道,“如果您愿意去里屋等我,先生,我保证不对豪森太太说任何有违法律的话……”
迈尔斯对排队的中年女士们露出微笑,她们也纷纷回礼。迈尔斯身材高大,浓密的黑色头发剃得短短的,蓝色眼睛又大又圆,大肚腩藏在大衣下,在满屋手工饼干和本地奶酪当中,还算得上是一景。他小心地从高高堆起美味佳肴的小桌子间穿行,在熟食店和老鞋店之间的拱门前停下脚步。门口蒙的塑料门帘第一次取下了。莫琳(迈尔斯认得出她的笔迹)在一张放三明治的纸板上写了几个字,吊在门中央:请勿入内。即将开业……铜壶。迈尔斯往里面望去,干干净净,空空荡荡,这里很快就将成为帕格镇最新最好的咖啡馆。灰泥已经涂过,油漆也刷好了,黑色地板也上了清漆。
他侧身经过角落里的柜台,从莫琳身边挤过。她正在忙活着用切肉机切肉,迈尔斯一挤,她爆发出一阵粗哑又下流的笑声。他低头钻过门,走进暗黑的里屋。屋里摆着一张福米卡牌塑料桌,上面躺着莫琳的《每日邮报》,报纸还卷着。霍华德和莫琳的外套挂在衣钩上。里面还有扇门通向洗手间,飘出一股人工薰衣草味。迈尔斯把大衣挂好,拖过一张旧椅子,坐在桌旁。
过了一两分钟,霍华德出现了,手里端着两只盘子,上面的熟食点心堆成两座小山。
“就百分之百决定用‘铜壶’这个名号啦?”迈尔斯问。
“这么说吧,小莫喜欢。”霍华德把一只盘子放在儿子面前。
他又脚步笨重地走了出去,回来时拎了两瓶淡啤酒,蹬脚关上门,房间没有窗,此时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唯有头顶的灯发出可怜的光。霍华德嘴里哼唧一声坐下来。上午他在电话里语焉不详,这会儿又去开酒瓶,让迈尔斯又是一通好等。
“沃尔把表递上来了。”他把啤酒递给儿子,终于说。
“啊。”迈尔斯说。
“我准备设个最后期限。从今天开始,两周以内公布参选者有效。”
“还不错。”迈尔斯说。
“你妈认为那个姓普莱斯的家伙大概还是有兴趣。你问过萨咪了吗,她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没有。”迈尔斯回答。
霍华德伸手挠了挠肚皮的褶子,他坐下后,椅子嘎吱作响,肚子一直耷拉到膝盖。
“你和萨咪之间一切都还好吧?”
迈尔斯对父亲神乎其神的直觉佩服不已。这种崇拜他从来没少过。
“不算太好。”
这话他是不会坦白对母亲说的。雪莉和萨曼莎之间的冷战没休没止,他既是人质又是战利品。何苦再火上浇油呢?
“她不乐意我参选。”迈尔斯解释说。霍华德眉梢一竖,却没停下咀嚼嘴里的食物,面颊上的肉一晃一晃的。“我搞不懂她怎么想的。她最近好像对帕格镇讨厌得很。”
霍华德不紧不慢地把食物咽下去,用纸巾擦擦嘴,打了个嗝。
“一旦你当选,她保准马上回心转意,”他说,“社交的魅力,夫人云集,斯维特拉夫大宅的晚会什么的。她很快就能进入角色。”他举杯又咕咚喝下一大口啤酒,再挠挠肚皮。
“我想不出这个普莱斯是谁。”迈尔斯说,回到正题。“不过我不知怎的有这么个感觉——他有个孩子,也上过圣托马斯小学,跟莱克西同班。”
“不过他是丛地出身,这点很关键,”霍华德说,“丛地出身。我们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让力挺丛地的那帮人选票分散在他和沃尔身上。”
“是噢,”迈尔斯说,“有道理。”
他怎么没想到这一招。父亲的思维再度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妈已经给他老婆打过电话了,叫她帮她老公下载参选申请表。今晚我可能让你妈再打一个,告诉她还有两个星期,试探试探,也给她老公施点压。”
“这么说,一共三个候选人?”迈尔斯问,“算上科林·沃尔。”
“我还没听说有别的人。等参选细节在网上公布以后,说不定还会有人冒出来。但是我对你的胜算很有信心。很有信心。奥布里打电话来,”霍华德用教名称呼奥布里·弗雷时,语气里总有一种特别的自命不凡,“坚决支持你,二话不说。他今晚就回,在城里待了段日子。”
一般而言,当一个帕格镇人说“在城里”时,都是指“在亚维尔”。不过霍华德和雪莉用起这三个字来,是学奥布里·弗雷的样,指“在伦敦”。
“他还提到我们应该聚一聚,聊个天儿。也许就是明天。说不定还会邀请我们去宅子。萨咪肯定会喜欢。”
迈尔斯嘴里正塞着一大块涂了鹅肝酱的苏打面包,不过他用力点点头,表示同意。奥布里·弗雷“坚决支持”他,真是一想就高兴。虽然萨曼莎老爱讥笑他父母对弗雷夫妇卑躬屈膝,但迈尔斯早就注意到,轮到她自己跟奥布里或者茱莉亚面对面时——当然这种机会不多——她的口音都有悄然变化,举止也贤淑端庄得多。
“还有一件事,”霍华德说,又去挠肚皮。“今天早上收到《亚维尔公报》的邮件。问我关于丛地的意见。以教区议会主席的身份。”
“不是说笑吧?我以为那家报社都被菲尔布拉泽收入囊中了呢——”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是不是?”霍华德说,一脸的心满意足。“他的文章他们是要登的,但下一期想请人发表反方意见。说说事情的另一面。谁能给我助阵?律师的生花妙笔,来吧。”
“没问题,”霍华德说,“我们就来谈谈那间狗屁戒毒所。光这点就够有说服力。”
“对——好主意——太棒了。”
他一激动,一口吞下了太多食物。迈尔斯忙给他捶背,直到咳嗽终于给压下去。最后,霍华德一边拿纸巾擦眼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奥布里那头正在动员市里停止给他们拨款,我们这一头呢,我打算搞定镇上不把那房子续租给他们。在报纸上公之于众也没什么不好。给那个鬼地方投了多少金钱多少时间,结果呢,连个泡泡也见不着。数据我手上都有,”霍华德又打了个响亮的嗝儿,“简直丢人现眼。不好意思。”
那天晚上,加文在家为凯准备晚饭。开罐头,捣大蒜,带着一股拿它们出气的快意。
吵完架后若想休战,甜言蜜语不得不说,这是规则,人人皆知。加文从巴里葬礼回来的路上就在车里给凯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多么希望她在身边,今天的经历多么可怕,他多想今晚跟她见面。这些话虽然不失低声下气,但也还算实话实说,他掂量了一下,自己只是想要人今晚作陪,别无他求,那么这笔代价还称得上不多不少,刚刚合算。
可是凯的心思可不一样,她是把这一切当作两人之间新合约的定金来看的。你想我了。心情不好的时候需要我。你后悔没带我以情侣身份出席。好啦,咱们别再犯那样的错误了。听闻那些话以后,她待他的心态就多了几分心安:爽朗惬意,希望重燃。
今晚他做的是波伦亚意面,故意没买布丁,也没提前铺好桌布,为的是让她知道自己没特意准备。凯却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甚至如此随意的态度,也被她当作是种亲昵。她坐在他的小餐桌旁,就着雨打天窗的滴答声与他交谈,左右打量屋里的器具。她来这儿不多。
“我猜这种黄|色是丽莎挑的。对不对?”
又来了:挑战禁忌,似乎他们的亲密关系最近又进了一层似的。关于丽莎,加文是能不提则不提,难道到现在她还没明白?他往煎锅的肉末里洒牛至叶粉,回答:“不是,都是以前的房主留下的。我还没来得及换。”
“哦,”她抿了一口酒,说,“挺舒服的,就是稍嫌平淡。”
这句话激怒了加文。在他眼里,“铁匠铺”的内饰哪点都比霍普街10号胜出一筹。他注视着面条煮得咕咕冒泡,仍旧背对她。
“想不到吧,”她说,“我今天下午碰见萨曼莎·莫里森了。”
加文转过身来。凯应该连萨曼莎·莫里森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吧?
“就在广场上,熟食店门口。我当时正要进去买这个,”凯伸手用指甲弹一弹旁边的葡萄酒瓶,“她问我是不是加文的女朋友。”
凯说话的样子很顽皮,其实萨曼莎的措词让她大受鼓舞,原来加文是这样对朋友描述她的呀,真是大舒一口气。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说是的。”
她的脸顿时又黯淡下来了。加文问的时候,本没打算语气那样凌厉的。只是若能阻止凯和萨曼莎碰面,任何办法他都在所不惜。
“不管怎么说吧,”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尖刻,“她请我们下星期五一起吃晚饭。就是下星期的今天。”
“噢,见鬼。”加文愠怒地说。
凯的好心情大半弃她而去。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他用叉子戳沸腾冒泡的面条,“就是我天天在办公室跟迈尔斯抬头不见低头见,够烦了,说实话。”
他一直惧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偷偷摸摸地混进来,他们变成“加文和凯”,拥有同一个社交圈子,这样一来,更难干干净净把她一刀切掉,逐出他的生活了。他怎么会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为什么允许她举家搬到这儿来?对自己的愤怒自然而然变成对她的恼恨。她怎么就认识不到他根本不想要她,干吗不乖乖地自己离开,免得他扮演坏人?他在水槽里把面条沥干,开水溅到身上,心里默默咒骂。
“那你给迈尔斯和萨曼莎打个电话说不去吧。”凯说。
她的语气很生硬。加文有个积重难返的习惯,每当碰到迫在眉睫的冲突,他总先顾着绕开,指望着车到山前必有路。
“不,不。”他说,拿一条擦碗巾擦着打湿的衬衫。“我们去。没问题。我们去。”
不过他丝毫也不掩饰自己毫无兴趣,这也是给日后回顾时立下一条标注:你知道我不愿去。不,一点也不愉快。不,再别搞这一套了。
他们静静地吃饭,好几分钟,谁也不说话。加文担心一场新的争吵恐怕是不可避免了,而且凯肯定还要追根究根刨个底朝天。他环顾左右,想赶紧找个别的话题,于是讲起了玛丽·菲尔布拉泽和人寿保险公司的事情。
“那帮人真是群混蛋,”他说,“他交的保险金可不少,但他们的律师正想着法子不给赔付。想证明他投保时没将家族疾病史交代完整。”
“怎么回事?”
“嗯,他有个叔叔也是动脉瘤死的。玛丽发誓说巴里签合同的时候告诉过保险员,可是记录里又没写。那家伙肯定不知道这病是有可能遗传的。我不知道巴里还投过……”
加文的声音哽咽了。他吓了一跳,又自觉尴尬,忙低头看盘子,也好藏起涨红的脸。喉咙好像被悲伤堵住了,动弹不得。凯的椅子脚在地上嘎吱一响,他希望她是去洗手间。可是她的手却环住了他的肩,让他贴近。他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也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了她。
被人抱着的感觉真好。如果他们的关系能褪去一切,两个人简简单单、不言不语,只保持互相安慰的姿态,那该多美妙。人类一开始干吗要学会讲话?
他的鼻涕沾在了她的衣服上。
“对不起。”他含糊不清地说,拿纸巾擦掉。
他放开她,擤擤鼻子。她把椅子拖到他身边,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她不说话,脸上满是温柔关切的时候,他要喜欢她得多,就像现在这样。
“我至今还是不能……他是个好人,”他说,“巴里。他是个好人。”
“是的,人人都这样说。”凯回答。
她从来未被允许见一见这位如雷贯耳的巴里·菲尔布拉泽。但加文如此真情流露让她感到好奇,很想知道引得他大动感情的到底是何许人也。
“他是不是很好玩儿?”她问,因为只能想象加文在一个喜剧演员面前乐不可支,或者对着一个倚着吧台满口脏话的黑帮头子傻乐呵。
“是啊,我想是的。嗯,也不算特别好玩吧。正常。他喜欢笑……但也就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对人友善极了,你知道吧?”
她洗耳恭听,可是加文却好像没法儿细说巴里到底如何好。
“他留下的孩子们……还有玛丽……可怜的玛丽……上帝啊,你想都想不到。”
凯还是温柔地轻拍他的手臂,可是心头的同情被浇灭了点。想都想不到,她心里默念,想都想不到孤孤单单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想都想不到单枪匹马担负起一个家庭是多么艰难?他对她——凯——的怜惜何在?
“他们真是幸福的一对,”加文说,声音嘶哑,“她心都碎了。”
凯不发一言,仍然抚摸着他的手臂,想想自己从来不敢、也没有资本心碎。
“我没事。”他说,用餐巾擦擦鼻子,捡起叉子。轻轻挣了挣手臂,示意她把手拿开。
萨曼莎对凯发出晚餐邀请,一方面是出于报复心,另一方面是觉得生活太无聊。之所以觉得此事可以报复迈尔斯,是因为在许多事情上他总是不给她任何发言权,却又指望她配合。她想看看不问他意见就擅作安排,他的心里作何感想。再说,这样一来就把莫琳和雪莉甩了一大截,两个爱嚼舌根的老太婆不是对加文的私生活好奇万分,但又几乎半点也不知道他和伦敦来的女朋友关系如何吗?再说,这也是伸出利爪揪一揪加文的好机会,他不是老在感情问题上胆小退缩、优柔寡断么——她要在凯面前谈谈婚礼的话题,或者说真高兴看见加文终于对一个人做出承诺。
结果,这个捉弄人的计划给萨曼莎带来的乐子不如她指望的多。星期六早上她告诉迈尔斯这回事时,他的反应居然很热情,这真叫人疑窦丛生。
“太好了,真的,我们好久没请加文来家里了。你也能跟凯认识认识,真不错。”
“为什么?”
“嗯,你跟丽莎一直关系不错,不是吗?”
“迈尔斯,我讨厌丽莎。”
“那,好吧……说不定你会喜欢凯呢!”
她瞪着他,不知这般好脾气是打哪儿来的。莱克西和莉比在家过周末,因为下雨困在屋里,这会儿正在客厅看音乐DVD.吉他民谣响彻父母站着说话的厨房。
“听我说,”迈尔斯挥挥手机,“奥布里想跟我谈一次,关于议会的事。我刚给爸打了电话,他说弗雷夫妇请我们今晚一块儿去斯维特拉夫大宅吃晚……”
“不用了,谢谢。”萨曼莎不等他说完就打断。她突然之间火冒三丈,自己也说不清原委,就这样走出厨房。
一整天,他们走到屋子哪个角落都在争吵,压低声音,怕打扰到女儿度周末的心情。萨曼莎既不肯回心转意,也不愿说个所以然。迈尔斯怕自己忍不住对她发火,于是一会儿抚慰,一会儿冷淡。
“想想看,如果你不来,那像什么话啊?”傍晚八点差十分,他站在客厅门廊里说。西装穿好,领带也系毕,只待出发。
“跟我没关系,迈尔斯,”萨曼莎说,“是你要参选。”
她喜欢看他慌张发抖。她知道他怕迟到,但又留了点小心思,想再试一把,看能不能说动她一起去。
“你明白人家是希望我们俩出席的。”
“真的么?没人给我发邀请啊。”
“噢,别胡搅蛮缠了,萨咪。你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呀——”
“那他们就更傻帽了。我说过了,不感兴趣。你还是赶紧着点儿吧。别让爹地妈咪等着。”
他走了。她听见车倒出门口的小道,然后走进厨房,打开一瓶葡萄酒,拿着走回客厅,还带了一只杯子。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霍华德、雪莉和迈尔斯一同在斯维特拉夫大宅吃饭的画面。毫无疑问,这会让雪莉经历多年未有的Gao潮。
心思又转向了会计前几天对她说的话。利润下滑得厉害,不管她对霍华德怎么谎报喜讯。会计都建议关掉实体商店、只做网上业务了。可是这样不就等于承认失败吗?萨曼莎没有准备好。单说雪莉吧,商店关张可会让她喜不自禁。一开始就说三道四的。不好意思,萨咪,真不合我的品位……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太过火……可是萨曼莎真爱自己这间在亚维尔的黑红色小店铺,真爱每天离开帕格镇,跟顾客交谈,和助手卡尔莉聊八卦。这家店她已经倾注心血十四年,一旦失去,她的世界将会变得多么狭小,简单说吧,会只剩下帕格镇。
(帕格镇,狗屁帕格镇。萨曼莎从来不想住在这里。她本来和迈尔斯说好开始工作以前先用一年时间出去旅行,环游世界的。行程都已规划好,签证也都拿到手。萨曼莎梦想着与迈尔斯手牵手,赤脚漫步在长长的澳大利亚白海滩上。可就是那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做完孕检的第二天,也是他们毕业典礼刚过一星期时,她去宽邸找他。照原计划,八天之后他们就该动身去新加坡了。
萨曼莎不想在迈尔斯父母的房子里告诉他这个消息,怕他们偷听到。这座平房里,不管萨曼莎在哪个房间,都感觉雪莉的耳朵贴在门后。
所以等到两人坐在黑典酒馆黑暗角落里的桌旁,她才开口。她还记得自己述说时,迈尔斯下巴的线条都僵住了。听完这桩消息,他好像瞬间变老了几岁。
他好几秒钟讲不出话,完全呆住了。然后终于说:“行。我们结婚。”
他告诉她,其实戒指已经买好了,本来计划到某处风景绝佳地求婚的,例如待他们爬到艾尔斯巨石顶时。果然,一回到小平房,他就从帆布背包里掏出了藏在里边的小盒子。那是一枚小小的单粒钻石戒指,是从亚维尔的一家珠宝店买的,动用了奶奶留给他的一笔钱。萨曼莎坐在迈尔斯的窗边,哭啊哭啊。三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
现在就剩她一个人了,萨曼莎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打开电视。出现的画面是莱克西和莉比早前在看的,暂停在那儿:四个穿紧身T恤的小伙子对她唱歌,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她按下播放键。等歌唱完,紧接着是访谈。她懒洋洋地放下酒瓶,看着电视上乐队成员们互相Сhā科打诨,待表白对粉丝有多热爱时,又严肃得紧。她想,即使把声音关掉,也能看出他们是美国人。他们的牙多完美啊。
时间不早了。她把DVD暂停,走上楼去,叫女儿们别玩游戏机了,赶紧睡觉。然后自己走回客厅来,酒瓶已经空掉四分之三了。她没开灯。按下播放键,接着喝。等播到结尾,她又把DVD倒回开头,补齐刚才没看到的。
乐队里有一个小伙子比其他三个成熟得多。肩膀宽阔,T恤的短袖底下肱二头肌鼓起、呼之欲出,脖子粗而强壮,下巴方方。萨曼莎看着他身体轻轻摆动,英俊的脸上全是洒脱又认真的表情,他正对着摄像机,脸庞棱角分明,黑色眉毛如鹏翼般扬起。
她想起和迈尔斯的床事。最近一次是三个星期以前。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按部就班,跟共济会握手礼一样。也难怪,他最喜欢的口头禅不就是“凑合着就行”吗?
萨曼莎把瓶里最后一点酒倒进酒杯,想象与屏幕上的小伙子Zuo爱是什么情形。现在,她的Ru房要戴胸罩才好看,一躺下来就摊作一团,不成形状,每当这时她就觉得自己松松垮垮,心慌意乱。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被按在墙上,一条腿举起,裙子给掀到腰际,小麦肤色的强壮男孩牛仔裤滑到膝间,猛烈地抵入她的身体,退出,再进……
她胃里的某一点突然涌起一阵近乎快感的扎痛。她听见汽车回到门口,前灯的光芒扫进黑黑的客厅。
她东摸西摸找遥控器,想换到新闻频道,折腾了好久才找到。空酒瓶一把塞进沙发底下,端起见底的玻璃杯权当道具。大门开了,又关上。迈尔斯走进客厅,站在她背后。
“怎么灯也不开?”
他打开灯,她抬眼瞅他。还是跟出门时一样打扮得整整齐齐,除了夹克肩膀处落了些雨滴。
“晚饭吃得如何?”
“挺好,”他说,“大家都很想你。奥布里和茱莉亚说很遗憾你没时间去。”
“噢,他们肯定这么说了。而且我打赌你妈还失望得泪流满面吧。”
他在她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盯着她。她伸手撩开遮在眼前的头发。
“到底是怎么了,萨咪?”
“如果你还不明白的话,迈尔斯——”
但她自己也拿捏不清。至少,体内抓心挠肺的恶气没法行之于文,流畅地说出来,骂他一通。
“我真不明白我参选教区议会怎么就——”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迈尔斯!”她吼道,声音之大令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跟我说说,请跟我说说,”他说,“对你会有什么影响?”
她对他怒目而视,拼命想怎样说才能让那颗律师的榆木脑袋明白。那颗脑袋单会像一双张牙舞爪的镊子,伺机捕捉人家说错的只言片语,可却从来看不清大局。她说什么他才能懂?说她觉得霍华德跟雪莉成天议会长议会短讲得人耳朵起茧?说他翻来覆去讲当年在橄榄球俱乐部的逸事、沾沾自喜地鼓吹工作上如何得心应手,本来就够单调乏味,别提还要加上对丛地的骄傲谩骂?
“好吧,我记得,”萨曼莎在灯光昏暗的客厅里说,“我们是有其他计划的。”
“什么计划?”迈尔斯说,“你在说什么呀?”
“我们说过,”酒杯还端在唇边,萨曼莎字斟句酌地说,“等孩子们中学毕业,我们就出去旅行。我们说好的,不记得了吗?”
其实自迈尔斯宣布有意参选以来,她虽然被无形的愤怒和自怜撕扯,却从没对那次未能成行的旅程惋惜感伤。可是这会儿,她自己也认定这真真切切就是问题症结所在。或者不如这样说,要表达此时汹涌澎湃的敌对情绪、渴望心情,这个理由是再贴切不过了。
迈尔斯看上去全然摸不着头脑。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刚怀上莱克西那会儿,”萨曼莎大声说,“我们就没能走成,你那该死的妈让我们火速结婚,你爸也帮你在爱德华·科林斯找了个空缺。你说过,我们也都答应过,孩子们长大我们就去。我们说过要补上当年没完成的旅行!”
他缓缓地摇摇头。
“真新鲜,”他说,“这一套是他妈哪儿冒出来的?”
“迈尔斯,我们坐在黑典酒馆里说的。我告诉你我怀孕了,然后你说——看在耶稣的分上,迈尔斯——我告诉你我怀孕了,然后你就向我许诺,你答应——”
“你想休假是吧?”迈尔斯问,“就这么回事?想休假?”
“不是,迈尔斯,我不想要什么狗屁休假,我想——你真的不记得了?我们说过等孩子长大要空出一年时间,把旅行补上!”
“好吧,就算如此。”他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打定主意先把她稳住。“行。等莉比十八岁,也就四年,我们再谈这个。我看不出当议员和这有什么冲突。”
“呵,我们余下本该正常的人生就得天天听你和你爸妈啰唆丛地那点破事,无聊、腻味!这还不算——”
“正常的人生?”他假惺惺地笑起来,“是相对于什么而言?”
“滚,”她呸的一声,“别跟我玩文字游戏耍小聪明。迈尔斯,你妈可能喜欢你这一套——”
“好了,实话实说吧,我还是看不出问题所在——”
“问题,”她咆哮了,“问题就在于这是我们的未来,迈尔斯。我们的未来。我才不想四年之后再谈,要谈就现在谈!”
“我觉得你还是吃点东西吧,”迈尔斯说,他站起来,“你喝多了。”
“去死,迈尔斯!”
“对不起,如果你就是想骂人的话……”
他转身走出客厅。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把酒杯往他背后砸去的冲动。
议会,他一旦当选,就绝不会放手,绝不会离开那张交椅,绝不会放弃成为帕格镇大人物的机会,就跟霍华德一样。他会把自己重新奉献给帕格镇,向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再起一个誓言,许诺的未来和当年许给坐在床边六神无主、嘤嘤哭泣的未婚妻的那个未来截然不同。
他们上一次说起环球旅行,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记不清了。很多很多年以前了吧,也许,可是今夜萨曼莎内心无比坚定,这念头至少她自己从来未曾改变。是的,她一直盼望某一天他们打起行囊说走就走,寻找阳光,寻找自由,走出半个地球,把帕格镇远远留在身后,把雪莉、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阴雨、鸡毛蒜皮和一成不变统统抛得远远。她也许已经多年没再怀着热望憧憬澳大利亚和新加坡的白沙滩,可是她仍然愿意现在就走,哪怕大腿浑圆、妊娠纹满腹,也不要待在这里,困在帕格镇,眼睁睁看着迈尔斯慢慢变成又一个霍华德。
她跌坐在沙发上,重又抓起遥控器,把频道调回莉比的DVD.乐队现在人人穿着黑白衣衫,漫步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长长海滩上,边走边唱。海风吹开宽肩小伙子的衬衫。一线体毛从肚脐往下,一直延伸进牛仔裤遮住的地方。
亚维尔姓“威登”的人家为数不少,《亚维尔公报》记者艾莉森·詹金斯终于弄清了克里斯塔尔住哪户。找到这处房子可不容易:名下既没有选民登记,黄页上也没有座机号码。星期天,艾莉森动身来福利街,可是克里斯塔尔却不在家。特莉疑心病重,怀疑任何人都不怀好意,所以不但不肯告诉艾莉森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就连她到底是不是住在这里也不置可否。
记者驾车离开不出二十分钟,克里斯塔尔回来了。和母亲又大吵一架。
“你怎么不叫她等等?她是来采访我关于丛地的事情的!”
“采访你?得了吧。采访你个屁啊。”
争吵火力升级,克里斯塔尔掉头就走,运动裤兜里揣着特莉的手机,一路来到尼奇家。顺走这个手机是家常便饭了,她和特莉吵架,很多次起因就是特莉问她要手机,她假装莫名其妙。克里斯塔尔心里模模糊糊地寄希望于记者打听到这个号码,直接打过来。
她与尼奇和莱安妮来到购物中心客满为患、人声嘈杂的咖啡馆,跟她俩说记者的事。这时,手机响了。
“是谁?是记者吗?”
“……你是谁?……特莉?”
“是克里斯塔尔。你是谁?”
“……你……姨……另一个……姐。”
“谁?”克里斯塔尔大声吼道。她伸出手指堵住另一边的耳朵,挤过一张张摆得密密的桌子,想找个安静些的地方。
“丹尼埃尔,”电话那头的女人说,声音大了,清楚了,“你妈的姐姐。”
“哦,是你。”克里斯塔尔说,心里很是失望。
狗日的势利眼表子,特莉提到丹尼埃尔这个名字就会恨恨地说。克里斯塔尔想不起究竟见没见过这个丹尼埃尔。
“是你曾外祖母的事。”
“谁?”
“凯斯奶奶。”丹尼埃尔不耐烦地说。克里斯塔尔跑到购物中心前庭上方的阳台,这里信号很好,于是她停了下来。
“她怎么了?”克里斯塔尔问。胃里一阵翻腾,就像小时候在栏杆上翻筋斗时的感觉一样。眼前的栏杆跟那时差不多。脚下三十英尺,人潮汹涌,有的提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有的推着婴儿车,有的牵着刚会走路的小孩。
“她在西南综合医院。已经在那儿住了一个星期了。是中风。”
“都一个星期了?”克里斯塔尔说,胃里还在翻江倒海。“没人告诉我们啊。”
“是的,这么说吧,她话都说不好,但提了两次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克里斯塔尔问,紧紧握住手机。
“是的。我看她是想见你。情况很严重。他们说可能好不了了。”
“哪个病房?”克里斯塔尔问,脑子里嗡嗡直响。
“十二号。重症病房。探视时间是十二点到四点,六点到八点。听清了吧?”
“是不是——?”
“我得挂了。就是告诉你一声,万一你想去看看她呢。拜。”
电话里没声音了。克里斯塔尔的手从耳边放下,瞪着手机屏。她用大拇指反复按一个键,直到“禁止拨打”的字样跳入眼帘。姨妈把她的号码设黑名单了。
克里斯塔尔走回尼奇和莱安妮身边。她们一眼就看出出事了。
“去看她呀。”尼奇说,看看自己手机上的时间。“两点前能到。去坐公交车。”
“好。”克里斯塔尔茫然地说。
她想回去叫母亲,带上她和罗比一起去看凯斯奶奶,可是一年以前母亲和凯斯奶奶恶吵一架,从此再无来往。克里斯塔尔敢肯定,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才能说服特莉去医院,并且还猜不透凯斯奶奶到底愿不愿意看到她。
情况很严重。他们说可能好不了了。
“身上带的钱够不够?”三个人往车站走的路上,莱安妮一边问一边伸手在荷包里掏。
“够了,”克里斯塔尔看了一眼,“去医院只要一英镑,没错吧?”
她们吸了一支烟,二十七路车才来。尼奇和莱安妮挥手向她道别,仿佛她要去的是个什么好地方。最后一刻,克里斯塔尔才感到害怕,想大叫一声“陪我一起去!”可是车已经开出车站,尼奇和莱安妮也已掉头走了,一路叽叽喳喳。
座位包着老旧的布面,又臭又不舒服。公交车开上绕小区的路,然后右转,开到两边满是名牌店的大街上。
恐惧在克里斯塔尔腹中挥舞着羽翼,就像她怀着一个胎儿。她知道凯斯奶奶越来越老,越来越脆弱,可潜意识里却一直认为她会返老还童,回到身强力壮的时候——那段时间可真不短——头发变回黑色,脊梁重新直起,记忆不再昏乱,说话还是一样地刻薄。她从来没想过凯斯奶奶会死,她永远把她和坚不可摧、刀枪不入联系在一起。如果非要说想过,克里斯塔尔也只研究过她那变形的胸腔,和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并将它们看做光荣的痕迹,记录了她求得生存的胜利战役。克里斯塔尔身边还没有人是寿终正寝死去的。
(她母亲的圈子里,年纪轻轻就死去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些人甚至还来不及形容枯槁或者身残体缺。克里斯塔尔六岁时在浴室发现的男尸就很年轻英俊,雪白、漂亮,宛若雕塑,至少她记忆中正是如此。不过有时候她会发现记忆会前后矛盾,于是怀疑它到底可靠与否。究竟该相信什么,这一点太难知道。孩提时代,她常常听见大人说的话自相矛盾,或者干脆转眼就不承认。她简直可以赌誓特莉说过“那是你爸爸”。可是过了很久,她改口说:“别傻了,你爸爸没死,他在布里斯托尔呢,难道不是吗?”于是克里斯塔尔又费了好大劲儿让自己和想象中的“老爷车”挂上父女关系,那些说这人是她爸爸的家伙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可是她生活的背景里总有凯斯奶奶。她逃过被人带走监护的命运就是因为凯斯奶奶,当时奶奶剑拔弩张,守在帕格镇,就像一张牢不可破、让人心惊胆战的安全网。她怒不可遏,满口咒骂,勇往直前,对特莉和对社工们是一样的凶猛无比,成功地把同样暴跳如雷的曾外孙女带回了家。
克里斯塔尔说不清对霍普街那栋小房子到底是爱是恨。房子里昏暗肮脏,一股子漂白剂味。一进屋就感觉被包围了起来。可是与此同时,它又是那样安全,绝对安全。凯斯奶奶只让她放心的人进门。浴缸边的玻璃罐里放着老式洗浴香精块。)
如果进了病房,发现凯斯奶奶病床边还守着其他人怎么办?家族里一半人她都认不全,而与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面对面真叫她害怕。特莉有好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全是他父亲四处私通的产物,她都没有见过。可是凯斯奶奶却一个也没落下,儿子留下的庞大而涣散的家族,她个个都保持联络。克里斯塔尔住在凯斯奶奶家的那些年,不时会有陌生面孔的亲戚登门。克里斯塔尔老觉得这些人对她斜目以视,还跟凯斯奶奶嚼舌根说她坏话。她假装没在意,只等着他们快走,这样凯斯奶奶才又完全属于她。想到凯斯奶奶的生活中还有其他孩子,让她心里尤其不痛快。
(“那是谁?”九岁时,克里斯塔尔指着餐具柜上摆的一幅照片,醋劲十足地问。照片上是两个男孩,穿着帕克斯顿中学的校服。
“是我的两个曾孙子,”凯斯奶奶回答,“这个是丹,那个是里克。他们是你的表兄弟。”
克里斯塔尔才不想要他们当表兄弟呢。也不想他们摆在凯斯奶奶的餐具柜上。
“那又是谁?”她指着另一张照片问,上面是个金色卷发的小女孩。
“是我的迈克尔的小女儿,莱安诺,那会儿她才五岁。很美吧,对不对?不过她后来嫁了个什么阿拉伯佬。”凯斯奶奶说。
凯斯奶奶的餐具柜上从来没摆过罗比的照片。
你连他爸是谁都不知道,是不是,你这个小贱人?你的事我沾也不沾了。我受够了,特莉,够了!这个娃你自己管。
公交车开过市中心,穿过星期天下午出来逛街的人们。克里斯塔尔小时候,特莉几乎每个周末都带她来亚维尔市中心。哪怕克里斯塔尔已经挺大了,也还是硬把她塞进婴儿车里,因为这种小车用来藏毒品实在太容易了——小孩腿下面、座位底下小筐的袋子里。特莉时不时还和谢莉尔结对去商店偷东西。谢莉尔是众姐妹中唯一还跟她说话的,嫁的是沙恩·塔利。两姐妹都住在丛地,中间只隔四条街。她们常常吵架,吵得鸡飞狗跳,搞得克里斯塔尔从来闹不清自己是应该和塔利家的表兄弟说话还是不该。不过她后来也懒得管了,反正每次碰见戴恩·塔利都还是会聊上几句。他们还干过一次。那会儿十四岁,两人一块儿喝光了一瓶苹果酒,就在游乐场里,后来就发生了。事后两人都没再提过。克里斯塔尔不知道这违不违法,干自己的表兄。尼奇曾经说过的什么话让她觉得好像不算合法。
公交车开上了通往西南综合医院大门的路,然后停在离那幢巨大的长方形灰色玻璃大楼二十码的地方。周围是修剪齐整的草坪,几株小树,还有如林般密布的路标。
克里斯塔尔跟着两个老太太下了车,双手Сhā在运动服的衣兜里,四下观望。她已经忘了丹尼埃尔说凯斯奶奶住哪种病房,唯独记得十二这个数字。她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来到最近的一个路标跟前,假装漫不经心地斜瞄了几眼。上面印着纵横交错的线条,根本看不懂,标注的单词跟克里斯塔尔的手臂一样长,箭头指左、指右、指对角线。克里斯塔尔认字儿本来就不行,满眼大词让她紧张,直想爆发。又偷偷瞅了几眼箭头后,她确定上面根本没写数字,于是继续跟着两个老太太往主楼门口的玻璃双开门走去。
大厅里挤挤攘攘,比路标还让人找不着北。落地玻璃隔出来一间商店,里面人头攒动。还有几排塑料椅子,上面坐满了啃三明治的人。角落里还有一间咖啡屋,生意也很好。大厅中间则是一个六角形的柜台,里头的女人边查看电脑,边回答人们的问询。克里斯塔尔往柜台走去,双手仍然Сhā在衣兜里。
“十二号病房在哪儿?”克里斯塔尔蛮横地问其中一个女人。
“三楼。”那个女人也不客气。
出于自尊心,克里斯塔尔也不想多问,转身就走,直到在大厅尽头看见电梯,便钻了进去。
她转了快十五分钟才找到病房。他们为什么不写号码、画箭头,偏偏标些愚蠢的长词儿?她沿着浅绿色的通道往前走,运动鞋踩在油毡地面上吱呀作响。忽然有人叫她名字。
“克里斯塔尔?”
是姨妈谢莉尔。她穿着牛仔裙和白色紧身汗衫,显得膀肥腰圆,一头黄得像香蕉的头发露出黑色的发根。她粗壮的手臂上文身一直从指关节延伸到肩膀,耳朵上挂着一溜儿金耳环,活像窗帘钩。她手里握着一罐可乐。
“她来都懒得来?”谢莉尔问。她没穿袜子的腿叉得老开,跟个哨兵似的。
“谁?”
“特莉。她不愿来?”
“她还不知道消息。我也刚晓得。是丹尼埃尔打电话给我说的。”
谢莉尔撕开瓶罐拉环,啧啧地喝起可乐来。那双小眼睛陷在扁平的大脸里,脸上尽是斑,跟一块咸牛肉没两样。她从罐顶露出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克里斯塔尔。
“是我叫丹尼埃尔打电话给你的。她躺在家里地上三天,谁他妈都没发现。就这样。狗日的。”
克里斯塔尔没问谢莉尔为什么不走几步路到福利街告诉特莉这个消息。很明显,姐妹俩又决裂了。就没有办法好端端相处。
“她在哪儿?”克里斯塔尔问。
谢莉尔带她过去,夹趾拖鞋敲得地板啪啪响。
“嘿,”她边走边说,“我接到一个记者的电话,是打来问你的。”
“真的?”
“她留了个号码。”
没等克里斯塔尔多问,她们就已经来到一间非常安静的病房里。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这气味她不喜欢。
她几乎认不出凯斯奶奶来了。奶奶一半脸扭曲得厉害,就像肌肉都被钢丝拉紧似的。嘴歪到一边,连眼睛似乎也耷拉下来。她身上绑着各种管子,手臂上扎着针。因为仰躺着,所以胸腔的畸形更加显眼。身上的被单在不该鼓起的地方鼓起,不该凹下的地方凹下,让人觉得那细细脖颈连着的怪异人头是从一只铁皮桶里伸出来的。
克里斯塔尔在床边坐下。凯斯奶奶一动不动,单是瞪着眼。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微微颤抖。
“她说不出话了,但是叫了两次你的名字,昨天夜里。”谢莉尔告诉她,眼睛从可乐罐的边沿露出来,目光阴郁。
克里斯塔尔心里一阵抽紧。她不知道抓住凯斯奶奶的手奶奶会不会痛。她的手指缓缓滑到离奶奶的手几英寸的地方,只敢停在床单上。
“莱安诺来过,”谢莉尔说,“还有约翰和苏。苏还想把安妮-玛丽找到。”
克里斯塔尔心情突然亮了一下。
“她在哪儿?”她问谢莉尔。
“弗兰彻的什么地方吧。你知道她生孩子了吧?”
“知道,我听说了,”克里斯塔尔说,“男孩女孩?”
“不知道。”谢莉尔说,又灌下一口可乐。
是哪个同学告诉过她:嘿,克里斯塔尔,你姐姐怀孕了!听见这个消息时她很开心。她就要当小姨了,虽然从来没见过那个宝宝。克里斯塔尔自打懂事以来,就特别喜欢关于安妮-玛丽的一切。安妮-玛丽在克里斯塔尔出生以前就给抱走了,那似乎是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一样,宛如童话人物,美好又神秘,就像在特莉浴室里死去的那个男子。
凯斯奶奶的嘴唇翕动了几下。
“什么?”克里斯塔尔问。她俯身凑近,半是害怕半是高兴。
“你想要什么吗,凯斯奶奶?”谢莉尔问,声音很大,邻床低声交谈的家属都侧头望她。
克里斯塔尔只听得出喘息的喉音,可是凯斯奶奶好像很努力地想说出一个词来。谢莉尔在床的另一侧弯下腰来,一只手抓着床头的铁栏杆。
“……哦……嗯。”凯斯奶奶说。
“什么?”克里斯塔尔和谢莉尔一起问。
那双眼睛微微转了一转:满是黏液,雾蒙蒙的。奶奶望着克里斯塔尔年轻光滑的脸、开启的嘴。她俯身看着曾外祖母,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又是急切又是慌张。
“……挺……”老人沙哑的声音说。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莉尔转头对着探访邻床的那对夫妻吼道,“在地上活活躺了三天,不稀奇吧,啊?”
可是泪水模糊了克里斯塔尔的眼睛。窗户高高的病房化为一团白色光影,她好像看见翠绿色的水上一道阳光浮掠而过,桨起桨落,水波万片粼粼。
“好,”她对凯斯奶奶耳语,“好,我会划艇的,奶奶。”
可是这不再是事实,因为菲尔布拉泽先生已经死了。
“你把你那臭脸怎么着了?又骑自行车摔倒了?”肥仔问。
“不是,”安德鲁回答,“西饼打的。我想告诉那个蠢货王八蛋,菲尔布拉泽那桩事是他搞错了。”
当时他和父亲在柴火棚里,往要放在客厅壁炉两边的篮子里装柴火。西蒙抡起一根木头就往安德鲁的头上打,打得他跌进柴堆里,爬满青春痘的脸都擦破了。
你以为你知道得比我多,你这个麻子小兔崽子?只要再让我听见你在这屋里说一句——
我没有——
我他妈就把你的皮活剥了,听见没有?你怎么知道菲尔布拉泽就没上贼船?你怎么知道另外那个烂人不是因为太蠢才被抓了现行?
然后,不知是出于自尊心还是为了表达蔑视,或者说不定是坐等数钱的白日梦还是没醒,所以根本拒绝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西蒙还是递交了参选申请表。看来全家蒙羞的日子是指日可待了。
暗中破坏。安德鲁反复思考这个词。他想让父亲从白手赚钱的云端跌回地面来,如果可能的话(因为他不想流血死亡,更愿光荣革命),神不知鬼不觉地达成目的,让西蒙永远不知道自己的野心究竟是在何人的手掌翻转之下碎为齑粉的。
他对谁也不吐露机密,连对肥仔也不。他跟肥仔几乎无话不说,可是有些话题从来不提,而那些正是分量最重的,几乎占据了他全部内心世界。坐在肥仔房间里,看网上女同性恋亲热,裤裆撑起老高是一回事,而要承认自己多么费尽心机跟盖亚·鲍登攀谈是另一回事。同样的,坐在鸽笼子眼儿里叫自己父亲王八蛋并不难,可是他绝不会告诉别人西蒙的怒火怎样让他的手也狠了,心也硬了。
不过扭转一切的那个小时来临了。事情的开头无非是对尼古丁和美女的渴求。雨终于停了,春天的浅黄|色太阳照在校车窗玻璃的灰尘上。校车在帕格镇狭窄的街道上穿梭,走走停停。安德鲁坐在后排,看不到盖亚,因为她坐在前面,被苏克文达和经历丧父之痛、刚刚回来上学的菲尔布拉泽姐妹围住了。他几乎一整天都没见过盖亚,而眼下看来晚上也没什么指望,只能看“脸谱”网站上的照片聊寄情思了。
校车开到霍普街,安德鲁忽然想到父母都不在家,谁也不会知道他回了没回。口袋里还塞着肥仔给的三根香烟。盖亚站起身来,紧紧抓着座位背后的扶手,一边准备下车,一边还在跟苏克文达聊天。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
于是他也站了起来,书包一把背上肩,车一停稳,就跟着两个女孩往车门走,脚步轻快。
“回家见。”他经过保罗身边时,朝吃惊的弟弟丢下一句。
他跨上洒满阳光的人行道。校车辘辘地开走了。他伸手护住火苗点烟,眼睛却从手上边儿往外瞄,盯着盖亚和苏克文达。她们并没有往霍普街上盖亚的家走,却慢慢往广场方向踱去。他抽着烟,无意识地模仿着最万事不在乎的肥仔,脸上不露表情,跟着她们走。眼睛望着盖亚铜棕色的头发,如享盛宴。头发在她肩头扫来扫去,裙子也随着臀部的摆动摇曳生姿。
两个女孩快到广场时放慢了脚步,朝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走去,广场上所有的商店就数这一家的门脸最花心思了:蓝底金字招牌,屋檐下吊着四只花篮。安德鲁犹豫着停下了脚步。两个女孩在新咖啡馆的橱窗前驻足看了看上面贴的一张白色小告示,然后便钻进熟食店里。
安德鲁绕着广场逛了一圈,走过黑典酒馆,走过乔治旅店,也在小告示面前停下脚步。那是一张手写的广告,招募周末工作人员。
他对自己脸上的青春痘敏感得有些过分,此时此刻青春痘也正发得如火如荼。他掐灭香烟,把剩下的长长一截儿放回口袋里,尾随盖亚和苏克文达走进店里。
女孩们站在一张小桌子旁,桌上高高地堆着盒装燕麦蛋糕和饼干。她们看着柜台后面戴猎帽的巨型男子跟一位年事已高的顾客讲话。门铃响时,盖亚往四下里看了一眼。
“嗨!”安德鲁说,口舌发干。
“嗨!”她回答。
安德鲁好像被自己的勇莽冲昏了头,又往前凑近了几步,肩上的书包不小心撞到放帕格镇导游册和《传统西部乡村烹调》的旋转架子。他忙扶稳架子,然后急急忙忙放下书包。
“你是来找工作的吗?”盖亚小声问他。奇妙的伦敦音。
“是的,”他回答,“你呢?”
她点点头。
“就发在建议页面上,埃迪。”霍华德正跟那位顾客说,声如洪钟。“在网站上发个帖,然后我就能帮你列入日程。pagfordparishcouncil——不空格——点co,点uk,杠,建议页面。或者直接点击链接。帕格镇……”那个人掏出纸和笔来,颤巍巍地写“……教会……”,霍华德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霍华德眼睛一扫,看见香气四溢的饼干旁静静候着三个半大孩子。他们都穿着没精打采的温特登中学校服,松松垮垮,简直称不上是校服(不像圣安妮女校,校服是一套格子呢短裙配运动夹克)。尽管如此,那个白白的女孩子却真是惊艳,站在贾瓦德家叫不出名字的平庸女儿、还有一个青春痘爆发的毛头小子身边,简直像颗巧夺天工的钻石一样熠熠生辉。
顾客出了店,吱呀一声关上门,门铃叮咚。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霍华德问,目不转睛地盯着盖亚。
“有。”她一边说,一边往前几步。“嗯。是找工作的事。”她指指橱窗上的小告示。
“啊,对。”霍华德微笑了。他新招的周末服务员几天之前辞职,奔亚维尔某家超市里的一份工作去了。“对,对。想当服务员,是不是?我们付最低工资——星期六九点到五点半——星期天十二点到五点半。两个星期以后就开业,提供培训。你多大啦,亲爱的?”
她真是刚刚好,刚刚好,跟他想要的没有半点出入:脸孔年轻,身材婀娜。他能想象出她穿着紧身黑色侍者裙、围着缀花边白色围裙的样子。他会亲自教她用钱柜,带她熟悉储货间,开几句小玩笑,生意好的日子,说不定再赏点小钱。
霍华德从柜台后面侧着身子挤出来,看也不看苏克文达和安德鲁,抓起盖亚的小臂一挽,就引她穿过隔墙拱门。里面还没摆放桌椅,不过柜台已经安好了,柜台背后的墙上还挂了一幅壁画,只有黑和淡黄两色。壁画展示的是小广场过去岁月里的模样。穿裙衬的女人和戴大礼帽的男人四处走动,一辆老式汽车停在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门口,熟食店的招牌画得特别清楚。隔壁就是一家小咖啡馆,名叫铜壶。画家自作主张,在本该是战争纪念馆的位置画了只装饰性的水泵。
剩下安德鲁和苏克文达两个人面面相觑,既感觉尴尬,又隐约互相有些敌意。
“你们好,有什么需要的吗?”
一个头顶漆黑云朵状盘发的老太太弯腰弓背地从里屋钻了出来。安德鲁和苏克文达支支吾吾地说在等人,这时霍华德和盖亚重又出现在拱门下。一见莫琳,霍华德立马放下盖亚的手臂。刚刚在为她讲解服务员职责时,他可是一直有意无意挽着她的。
“我说不定已经替咱们的铜壶找到了个新帮手哟,小莫。”他说。
“哦,是吗?”莫琳说,目光转向盖亚,好像要把她吃下去。“你有经验吗?”
不过霍华德的洪钟之声立马盖过了她的问话,对盖亚讲解起熟食店的情况来,还说他爱把这里当作帕格镇的名胜,因为这里实在有些小镇地标的意味。
“三十五年啦,我们店。”霍华德说,派头十足,觉得壁画还远远不足以展现这段光辉历史。“这位年轻小姐是新搬来镇上的,小莫。”他又加上一句。
“你们俩也是来找工作的,是不是?”莫琳问苏克文达和安德鲁。
苏克文达摇摇头,安德鲁则模棱两可地耸耸肩。可是盖亚望着女孩说:“说呀。你说过也许会考虑的嘛。”
霍华德想了想,苏克文达穿紧身黑裙和镶边围裙大概好看不到哪里去,不过他足智多谋的大脑可是擅长发散思维的。对她父亲是一份恭维——对她母亲则多少有点制约——假如不等他们开口,就送上这份小礼的话。除了纯粹的审美之外,也许一些别的因素也是需要考虑进去的。
“好吧,如果生意跟我们想的一样红火,大概是需要两个服务员。”他注视着苏克文达,挠了挠下巴。苏克文达脸红了,却一点也不可人。
“我不……”她正要说什么,却给盖亚打断了。
“来吧,我们一起。”
苏克文达脸红得更厉害了,眼泪快要掉出来。
“我……”
“说呀。”盖亚小声鼓励。
“我……好吧。”
“那我们就先给你一段试用期,怎么样,贾瓦德小姐?”霍华德说。
苏克文达紧张得要命,简直连呼吸都要停止了。妈妈知道了会怎么说?
“我猜你是想做搬运小工,是不是?”霍华德大声问安德鲁。
搬运小工?
“我们需要的是搬些重东西的小工,朋友。”霍华德说,安德鲁一脸窘相地冲他眨眼睛,橱窗上的招聘广告他只看了最上头几个大字而已。“货盘搬入库,地窖里的牛奶板条箱扛上来,垃圾装包堆到屋后。体力活儿,不轻。你看自己做不做得了?”
“做得了。”安德鲁回答。是不是在盖亚的工作时间工作?这才是他关心的。
“我们需要你早点来。八点,大概。先说八点到三点吧,看看怎么样。两个星期试用期。”
“行,好。”安德鲁说。
“你叫什么名字?”
霍华德听见他的回答后,眉毛耸了一耸。
“你爸爸是西蒙吗?西蒙·普莱斯?”
“是的。”
安德鲁吓坏了,通常没人认识他爸爸。
霍华德叫两个女孩星期天下午再过来,因为那时候钱柜就送到了,他也有空教她们怎么用。虽然他还有心再跟盖亚攀谈几句,可惜进来一位顾客,几个孩子乘机溜出店门。
玻璃门随着门铃叮咚一声关上,安德鲁顿时脑子空白,想不出能对两个女孩说什么。不过不等他理清思路,盖亚丢来一句非常自然的“拜”,便和苏克文达动身要走。安德鲁把肥仔给的三根烟又点燃一根(此时此刻怎么能掏出抽到一半的那根呢),这样就有借口站在原地,目送她越走越远,影子越拉越长。
“大家为什么叫他‘花生’,那个男生?”走到安德鲁听不见她们讲话的地方,盖亚问苏克文达。
“他对花生过敏。”苏克文达回答。她在想着把这事告诉帕明德的后果,感到惊恐不已,声音都变了,不像自己的。“在圣托马斯小学的时候差点死了。不知道谁在棉花糖里藏了一颗给他吃下去。”
“噢,”盖亚说,“我还以为是因为他鸡鸡特别小呢。”
她笑了起来,苏克文达强迫自己跟着笑,假装她也天天听拿生植器开涮的玩笑,早已习以为常。
安德鲁看见她们边笑边回头望他,便知道她们是在聊自己。咯咯偷笑说不定表示有希望,反正关于女孩子,他的了解也就那么浅。他对着凉爽的风傻笑,也迈开脚步,肩上背着书包,手里夹着香烟,穿过广场,往教堂街走,然后沿着陡峭的路出了小镇,往山顶小屋爬去。
暮色中,灌木篱墙苍白得瘆人,连开出的小花也是白的。路上两边李树盛开,路边缀满白屈菜,小小的心形叶片泛着光泽。野花的清香,抽烟的惬意,周末看见盖亚的希望,种种快乐交织在一起,在安德鲁气喘吁吁爬坡的路上,汇成了一支愉快美妙的交响曲。下次西蒙再问“找到活儿干没有,麻饼脸”,就可以回答:“找到了!”他还会成为盖亚周末的工作伙伴!
更高兴的是,他终于知道怎样一把将匕首直Сhā老爸心窝了。
等最初恶作剧的兴趣褪尽,萨曼莎十分懊恼邀请加文和凯来家里吃饭。星期五的整个上午她都在和助手说说笑笑,拿今晚肯定会有多糟糕开涮。可是一离开,请卡尔莉一个人打理“香肩巨石阵”(霍华德第一次听见这个店名时笑得哮喘都发作了,此后雪莉每听见这几个字必板脸皱眉),萨曼莎心情就急转直下。她赶在高峰时间开车回帕格镇,好顺路把菜买回家开始烹调。一路上她寻思着找点什么乐子让自己高兴高兴,于是想到要向加文提几个让他难堪的问题。也许自言自语地问凯怎么还没搬到他家去住。这个问题一问一个准!
她两手各提一个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的鼓囊囊的纸袋子,从广场往家走,在巴里从前那家银行的自动取款机旁边碰上了玛丽·菲尔布拉泽。
“玛丽,嗨……你好啊。”
玛丽身体瘦削,脸色苍白,眼圈灰黑。她们的对话空洞又尴尬。自从救护车之旅之后,除了在葬礼上略致哀悼,两人还没说过话。
“我一直想登门道谢来着,”玛丽说,“你们真是帮了我大忙——我还想谢谢迈尔斯——”
“不用。”萨曼莎答得很是笨拙。
“噢,可是我想——”
“喔,那好吧,请来——”
等玛丽走远,萨曼莎忽然觉醒过来,自己刚刚也许让玛丽误解了,以为今晚就可以过来拜访。
回到家,刚把大包小包放在客厅,她就给尚在上班的迈尔斯打去电话,告知刚刚发生的事情,可是他却表示四人晚宴再加进一个新寡的女人也并无不可,如此平静的态度让萨曼莎大为光火。
“我倒是看不出会有什么不妥,真的,”他是这样说的,“玛丽出门透透风也是好的。”
“但我没告诉她我们请了加文和凯过来——”
“玛丽挺喜欢加文的,”迈尔斯说,“这个我一点也不担心。”
萨曼莎认为他的迟钝是故意的,专为了报复她那回不肯去斯维特拉夫大宅赴宴。挂掉电话,她琢磨着要不要给玛丽打一个,请她今晚别来,可又担心太不礼貌。于是只好寄希望于玛丽自己没力气动身出门。
她踱进客厅,把莉比的男孩乐队DVD放上,音量调到最大,好在厨房也能听见。然后把两个纸袋也提进厨房,开始准备做砂锅、布丁和密西西比巧克力派。本想在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再买一个大号奶油蛋糕,那样还能更省事,可是一旦出手,必然会传进雪莉耳朵,老太婆讽刺她全赖冷冻食品和现成餐点的次数还少吗?
现在萨曼莎对男孩乐队的DVD已经烂熟于心,在厨房里听着音乐也能想象得出图像。那个星期,每当迈尔斯待在楼上书房,或者跟霍华德讲电话时,她都会把碟片再重温上一遍。等听到肌肉迷人的小伙儿敞着衬衫走在沙滩那一段,她来不及脱下围裙就奔回客厅来看,心不在焉地吮着沾满巧克力的手指头。
她本打算等迈尔斯摆餐具的当儿去好好冲个澡,可却忘了那天他回家会晚一点,因为要先开车去亚维尔从圣安妮女校接女儿。等她意识到他还没到家的原因,并且想到女儿们会跟他一起进门时,只好飞身奔进餐室上上下下打理起来,然后还要赶在客人抵达之前给莱克西和莉比找好吃的。迈尔斯七点半回到家,看到的是妻子穿着工作服,满头大汗,明明是因为自己要请客才导致了这番忙乱,却打算怪罪于他、大发雷霆的模样。
十四岁的莉比没跟萨曼莎打招呼,就径自走进客厅,从DVD机里拿出碟片。
“噢,太好了,我还在想这张放到哪里去了,”她说,“电视怎么开着?你在播这张碟吗?”
有时候,萨曼莎觉得小女儿身上哪儿跟雪莉有点像。
“我在看新闻节目,莉比。没时间看碟片。过来,你们的披萨好了。今晚有客人来。”
“又是冷冻披萨?”
“迈尔斯!我要换衣服。来帮我捣捣土豆泥好吗?迈尔斯?”
可是他自从上楼后就没了影儿,萨曼莎只好自己出气似的对着土豆乱砸一气,两个女儿坐在厨房中间的餐台边吃晚饭。莉比把DVD封皮架在减糖可乐罐儿上,边吃边朝那封皮抛媚眼。
“麦奇可真性感啊。”她说,还发出一声销魂的呻吟,萨曼莎吓了一跳。不过长着一身漂亮肌肉的男孩叫杰克。女儿和她喜欢的不是同一个,萨曼莎挺高兴。
莱克西嗓门特别大,总是以为自己说的话别人都爱听,这会儿又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事情,她的嘴就像一挺机关枪,噼里啪啦蹦跶出一串萨曼莎不认识的女孩的名字,她讲着这些女孩动作多滑稽,谁和谁又斗气了,谁和谁又抱成一团了,萨曼莎根本跟不上趟。
“好了,你们俩,我要去换衣服了。吃完把盘子收拾好,听到没有?”
她把炖着砂锅的火调小,急急忙忙上楼去。迈尔斯在卧室,正对着穿衣镜扣衬衫纽扣。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香皂和须后水的气味。
“一切尽在掌握吧,蜜糖?”
“是,谢了。很高兴你还有时间洗澡。”萨曼莎愤愤地说,一把拉出她最喜欢的长裙和上衣,砰的一声关上衣橱门。
“你现在也可以洗一个呀。”
“他们十分钟之内就到。我可来不及吹头发化妆。”她踢掉鞋子,其中一只砸在暖气片上,梆的一声响。“你打扮停当之后拜托下楼把酒水饮料摆好行不行?”
迈尔斯走出卧室,她举起梳子想把一头浓密的头发梳顺,再补个妆。她看起来一团糟。等衣服换好了,她才想起穿的胸罩和紧身上衣根本不配。合适的那个呢?慌里慌张地遍寻未果,才想起把它晾在杂物间里了。她冲到楼梯口,却听见门铃响了。她心里暗自叫苦,赶紧撤回卧室。莉比的房间传出男孩乐队的音乐。
加文和凯是八点准时到的,因为加文害怕万一迟到萨曼莎会出言不逊。想都想得出,她肯定会暗示他们之所以忘了时间,要不就是因为床战正酣,要不就是因为恶吵一架。这个女人似乎认为结婚的一项好处是,已婚人士有权对未婚人士的私生活指指点点、妄加干涉。而且她还以为自己粗俗放荡的言谈——尤其喝了几杯小酒之后——是一种锐利的幽默风格。
“欢迎欢迎欢迎——”迈尔斯退后一步,让加文和凯进门。“请进,请进。欢迎光临莫里森寒舍。”
他亲亲凯的左右脸颊,接过她手里的巧克力。
“是给我们的吗?太感谢啦。真高兴终于正式跟你见面。加文把你雪藏得可太久啦。”
他又接过加文手里的葡萄酒,握握手,又拍拍背。加文最讨厌这个动作了。
“请入座。萨咪马上就下来。想喝点什么呢?”
若是放在平常,凯肯定觉得迈尔斯装腔作势、热情过度,不过这一回她决定暂不先入为主。作为情侣,就应该融入彼此的圈子,跟对方的朋友打成一片。在渗透进加文生活的里程图上,今晚是有巨大进步的一笔,既然加文以前从未允许她走到这样深,那就更要让他看到,她在莫里森家洋气的大宅里也谈笑自若,所以以后再也不用不带她出席各种场合。于是她对迈尔斯露出微笑,说想喝一杯红酒,还对宽敞的客厅大加赞赏。这间客厅铺着松木地板,墙上挂着镶框画,沙发上垫子未免堆得有点太多。
“在这儿住了,噢,安享十四年了。”迈尔斯说,手上忙着用开瓶器开红酒。“你住在霍普街,对不对?那儿的小房子真漂亮,有时候真能买到特别合算的。”
萨曼莎现身了,虽然挂着微笑,却没有半点热度。凯之前只见过她穿大衣的样子,这会儿却注意到她紧绷绷的橘色上衣,里面的蕾丝胸罩纤毫毕露。她脸上的肤色比皮革似的胸口还深,眼影涂得很厚,让人望而生畏。金耳环互相撞击,叮当直响,高跟拖鞋也是金色,在凯看来颇有一股放浪之气。她感觉萨曼莎是这样一种女人:参加乱哄哄的女性深夜派对,觉得脱衣舞会有趣之极,在晚会上醉醺醺地跟别人的舞伴调情。
“嗨,你们好呀。”萨曼莎说。她亲了亲加文,对凯笑笑。“太棒了,酒都准备好了。我就喝跟凯一样的,迈尔斯。”
她转身坐下,已经将另一个女人的外表收入眼底:凯胸部平平,ρi股却不小,穿黑色裤子显然就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在萨曼莎看来,那么短的腿,穿双高跟鞋还能有点救。脸蛋还算漂亮,橄榄色皮肤,色调均匀,黑色大眼睛,饱满双唇。可是头发剪得短短,像个男孩,对平跟鞋的选择又是如此决绝,这些都毫无疑问地说明她信奉某种自以为神圣无比的教条。加文犯了同一个错误:他又挑了个一本正经、盛气凌人的女人,这种女人注定会让他过得凄惨无比。
“那么!”萨曼莎举起酒杯,嘹亮地说,“加文和凯!”
她看见加文一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真是心满意足。可是不等继续吓吓他,或者问出点内幕,好让雪莉和莫琳羡慕羡慕,门铃便再次响起。
是玛丽。迈尔斯领她进屋,在他身边,她显得特别瘦小脆弱。身上的T恤像是挂在突出的锁骨上。
“噢,”她走到门前,惊慌之中停下脚步,“我不知道你们在——”
“加文和凯正好过来。”萨曼莎说,顾不上言辞对另两位客人稍有点不敬。“请进来吧,玛丽,请进来……一起喝一点……”
“玛丽,这位是凯,”迈尔斯说,“凯,这位是玛丽·菲尔布拉泽。”
“噢。”凯说,她有点措手不及,没想到除了他们四人之外还会有别人来。“噢,你好。”
加文看出玛丽是无意误闯进人家的聚餐会,准备匆匆告辞,于是急忙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沙发座位。玛丽坐下,脸上的微笑很勉强。她的到来令他喜出望外。她一来,就替他筑起了防护带。即使是萨曼莎也应当意识得到,她那股子放浪劲儿在一个刚刚经历丧夫之痛的女人面前是不合时宜的。再说,两两对称的四人结构也正好被打破。
“你好吗?”他轻声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本来……保险的事有进展了……”
“还有菜吗,萨咪?”
萨曼莎白了迈尔斯一眼,起身走出餐室。一开厨房门,一股烧焦的肉味扑鼻而来。
“啊,见鬼,见鬼,见鬼……”
这口砂锅早已被她忘在脑后,现在汤汁煮得一滴不剩了。黑乎乎的锅底上粘着干瘪瘪的肉块和蔬菜,就像天灾之后孤独无依的幸存者。萨曼莎举起酒就往里泼,接着又把汤汁往里灌,抡起勺子噼里啪啦一通刮,把锅壁上粘的东西一股脑刮下来,再大力猛搅,厨房里热气腾腾,她满头大汗。客厅里传来迈尔斯高声的哈哈大笑。她将椰菜直接扔进蒸锅,长长的梗也没切,又一口干掉杯里的酒,撕开一袋玉米饼、一盒鹰嘴豆泥,径直倒进碗里。
她回到客厅时,玛丽和加文还在低声交谈,迈尔斯则正给凯展示一幅帕格镇航拍图,顺带讲解本镇历史。萨曼莎把碗放在咖啡桌上,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坐进扶手椅里,哪一边的谈话她都懒得参加。玛丽在这儿简直让人如坐针毡,她满身哀愁之气,还不如拖着裹尸布进门呢。不过再怎样,开饭前她总该识趣地告辞吧。
加文却决意要叫玛丽留下来。他们谈论与保险公司的最新战报时,他觉得轻松而且有把握多了,而平时在迈尔斯和萨曼莎面前,从来没有这种心情。没人跟他找茬儿,也没人显出高人一等的神气,何况此时迈尔斯正替他担起了照顾凯的职责。
“……这里,这幅图没画出来,”迈尔斯指着画框之外两英尺的某处说,“这里就是斯维特拉夫大宅,弗雷家的地产。安妮女王时代的大宅子,天窗,石隅……叹为观止啊。你一定得去看看。夏天的星期天对公众开放。在本地是重要的大户,弗雷家。”
“石隅?”“本地重要的大户?”上帝啊,你这个饭桶,迈尔斯。
萨曼莎从扶手椅上站起,又往厨房走去。虽然砂锅里此时汤汁满满,可是焦糊味仍然毫不示弱。椰菜给蒸得有气无力,寡淡无味,土豆泥冷冰冰,干巴巴。不过她已经懒得在乎了,只管装碟下楼,端上圆形餐桌。
“菜好了!”她在客厅门口叫道。
“噢,我说什么也得走了,”玛丽跳了起来,“本来没想……”
“不,不,不!”加文说,那副腔调凯从来没有听过:柔情蜜意、殷切恳求。“吃点东西对你有好处——孩子们等一个小时没关系的。”
迈尔斯也在旁帮腔,玛丽举棋不定地把目光投向萨曼莎,萨曼莎别无他法,只好也劝她留下,一阵风一样奔进餐室添上一副刀叉。
她请玛丽坐在加文和迈尔斯中间,以免坐在女人身边凸显她已成寡妇的事实。凯和迈尔斯的交谈已经移到了社工的话题上。
“我可不会羡慕你。”他说,用长勺替凯舀起满满一勺砂锅汤。萨曼莎瞅见汤汁在白盘子上漾开,夹杂着黑乎乎的焦块。“那份工作真是费心费力。”
“嗯,我们的确常年缺人手缺资金,”凯说,“不过还是有成就感的,尤其是感到自己的工作让别人的生活有所改变的时候。”
说这话时,她心里想到的是威登一家。昨天在戒毒所,特莉的尿检呈阴性,罗比也上了一个星期托儿所,一天不落。想到这里,她情绪高涨了一些,仍然全副精力关注着玛丽、一点也不来帮她打打圆场的加文给她造成的不痛快也因此被冲淡了。
“你有一个女儿,对吗,凯?”
“对,叫盖亚。十六岁啦。”
“跟莱克西一样大。咱们应该让她俩见见面。”迈尔斯说。
“是离婚吗?”萨曼莎旁敲侧击。
“不是,”凯回答,“没结婚。是读大学时的男朋友。她出生没多久我们就分手了。”
“哦,迈尔斯和我差点还没毕业就有孩子了。”萨曼莎说。
凯不知道萨曼莎的意思是不是要跟她划清界限——她嫁给了孩子他爸,自鸣得意的大人物,而凯则落得……萨曼莎应该不知道是布伦丹甩了她吧……
“盖亚在你父亲店里找了份星期六的活儿呢,正好,”凯告诉迈尔斯,“新开的那家咖啡馆。”
迈尔斯很高兴。他和霍华德是小镇生活里的重要结点,镇上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与他们发生关联,不论是作为朋友、客户、顾客还是雇员——这种想法总是叫他心花怒放。加文嘴里塞着块橡皮一样的肉,嚼来嚼去也嚼不烂,听到凯的话,心又猛地一沉。他还没听说盖亚在迈尔斯父亲店里打工。他都差点忘了,凯在帕格镇抛下锚来不走,手中另一个利器就是盖亚。只要听不见那女孩砰砰摔门,不眼见她厌恶的目光,不听见她刻薄的旁白,加文几乎忘了盖亚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仅仅是他和凯跌跌撞撞的感情生活的背景之一。除她之外,这背景还包括老旧的床单、难吃的饭菜和烦人的争吵。
“盖亚喜欢帕格镇吗?”萨曼莎问。
“嗯,和哈克尼相比这儿太静了些,”凯说,“但她适应得还挺好。”
吐出这么明目张胆的一句谎言后,她灌了一大口酒,好像要把嘴冲洗干净。今晚离家之前,她们刚刚又吵过一架。
(“你到底怎么了?”凯问。盖亚坐在餐桌旁,弓着身子俯在电脑前,衣服外面罩着睡袍。屏幕上开着四五个对话框。凯知道她是在和住在哈克尼的朋友们网上聊天,那些朋友当中很多都是她打上小学时就认识的。
“盖亚?”
她不应声,这倒很新鲜,同时也蕴藏着不祥之兆。她时不时大发脾气,有时是针对凯,更多的时候是针对加文,凯倒更习惯这种爆发式的宣泄。
“盖亚,我在跟你说话哪。”
“知道。听到了。”
“那就礼貌点儿,回个话啊。”
电脑屏幕上的对话框里又冒出一行字,好玩的小图案一闪一闪,左右摇晃。
“盖亚,吱一声行吗?”
“怎么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问问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今天像坨屎。昨天也像坨屎。明天还是会像坨屎。”
“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跟平时一样。”
虽然这样生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但盖亚时不时仍会对放学回家得自己开门表现出怨愤,她的妈妈怎么就不像故事书里的妈妈一样在家等着她回来呢。
“愿意说说今天为什么像坨屎吗?”
“因为你把我拉进了一个粪坑里生活。”
凯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免得吼出声来。最近几次争吵母女俩好像在举行分贝竞赛,她敢肯定整条街的邻居都听到了。
“你知道我今晚要和加文一起出去吧?”
盖亚咕哝了句什么,凯没听清。
“什么?”
“我说,我觉得他根本不喜欢带你出去。”
“什么意思?”
可是盖亚不理会,只是在屏幕上的对话框里敲了句答话。凯特举棋不定,既想掏掏女儿的话,又害怕听见自己不想听的东西。
“我们大概半夜十二点才会回来,我想。”
盖亚还是一言不发。凯便去门厅等加文了。)
“盖亚交了些新朋友,”凯对迈尔斯说,“有个女孩子就住在这条街上。叫什么名字来着——奈文达?”
“苏克文达。”迈尔斯和萨曼莎齐声说。
“那个孩子挺好的。”玛丽说。
“你见过她父亲吗?”萨曼莎问凯。
“没见过。”凯回答。
“他是个心外科医生,”萨曼莎说,她正在喝今晚第四杯酒,“绝对帅得离谱。”
“噢。”凯说。
“跟宝莱坞明星一样。”
萨曼莎想了想,饭桌上谁都没有礼貌性地来上一句“真好吃”,虽说菜的确难吃得吓人。不过既然没法儿折磨加文,那就至少刺激刺激迈尔斯吧。
“住在这个荒凉小镇唯一的好处就是维克拉姆,我告诉你,”萨曼莎说,“性感之神。”
“他的太太是我们这儿的全科医生,”迈尔斯说,“而且是教区议会议员。你是受雇于亚维尔市议会的吧,凯,对不对?”
“对,”凯回答,“但我工作时间大多在丛地。说起来他们是属于帕格镇教区的,是吗?”
别提丛地,萨曼莎想,噢,千万别提该死的丛地。
“啊。”迈尔斯说,脸上浮现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是的,嗯,丛地的确属于帕格镇,说起来。说起来,是的。痛苦的话题啊,凯。”
“真的?为什么?”凯追问,想让大家都来加入这个话题,因为加文还在一个劲儿地跟寡妇小声交谈。
“是这样的,你瞧——从五十年代说起吧,”迈尔斯好像要开始发表一场排演多时的演说,“亚维尔想扩建坎特米尔小区,但他们没有往西扩张,就是现在旁路所在的地方——”
“加文?玛丽?再来点酒?”萨曼莎的嗓子压过迈尔斯。
“——他们行事有点狡猾,买地的时候不说清楚到底作何用途,买到手之后就把小区修过帕格镇的边界来了。”
“你怎么不提提老奥布里·弗雷呢,迈尔斯?”萨曼莎问。她终于被酒精送上了陶醉之巅,口舌变得毒辣,丝毫不计后果,急着挑衅,迫不及待地想激怒丈夫,一心等着看笑话。“真实情况是,老奥布里·弗雷,就是那些可爱的石隅的老主人——还有迈尔斯跟你说的那一切的老主人,他背着所有的人做了一笔交易——”
“这么说不公平,萨咪。”迈尔斯说,可是她的声音又盖过了他。
“——他把地卖了,那块地上后来就修起了丛地,叮叮咚咚落入他腰包的,我也不清楚,但二十五万英镑总该有——”
“别胡说,萨咪,五十年代?”
“——不过等他意识到这样搞得骂声一片,就假装之前没想到会惹来这么大麻烦。上流社会的滑头。那家伙还是个酒鬼。”萨曼莎补充道。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恐怕,”迈尔斯坚定地说,“如果要完全了解这个问题,凯,就必须参照本地历史。”
萨曼莎本来双手托腮,这会儿假装听得不耐烦,手肘从桌上滑下来。凯虽说没法儿喜欢萨曼莎这个人,但也笑了起来,何况加文和玛丽的窃窃私语终于停止了。
“我们在谈丛地的事儿。”凯说,语气是提醒加文她人在此,他应该给予她道义上的支持。
迈尔斯、萨曼莎和加文同时意识到,在玛丽面前提起丛地的话题简直太不明智,巴里和霍华德之间明争暗斗的不就是这个吗。
“不用说,这事儿在本地一定挺让人头疼的吧。”凯说,意在逼迫加文发表意见。
“嗯。”他答道,然后又扭头面向玛丽,问,“德克兰的足球练得怎么样了?”
凯怒火中烧。玛丽大概的确受伤不浅,但加文的关切也太偏心了,而且哪有这种必要?她对这场晚宴的期待可是大大不同:就四个人,加文没法儿不承认他们的确是一对情侣。可现在呢,谁看到了也不会觉得他们俩比泛泛之交有更深一步的情谊。还有,食物也糟透了。凯放下刀叉,她盘里四分之三的菜动也没动。这个细节没有逃过萨曼莎的眼睛。她又转而跟迈尔斯说话:
“你是在帕格镇长大的吗?”
“恐怕是的,”迈尔斯说,自得地微笑起来。“就出生在这条街上的凯兰医院。八十年代的时候关闭了。”
“你呢?——”凯又问萨曼莎。萨曼莎的手不小心碰到她。
“上帝啊,不是。我是不小心流落到此。”
“对不起,我还不晓得你是做什么的呢,萨曼莎?”凯又问。
“我自己开店——”
“她卖超大号胸罩。”迈尔斯抢过话头。
萨曼莎猛然起身,再去拿一瓶酒。等她回到桌边时,迈尔斯正在跟凯讲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毫无疑问,是为了说明帕格镇上人人都互相认识。故事是说一天夜里他开车被警车追到停车带靠边停下,结果警察居然是他从小学就认识的朋友。迈尔斯把和那个叫史蒂夫·爱德华的家伙之间的玩笑话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又重现了一遍,萨曼莎听过无数次,耳朵都要起茧了。她绕着餐桌逐个儿斟酒,瞄见凯的脸上神情严肃,显然,凯可不觉得酒后驾驶是件好玩的事。
“……于是史蒂夫拿出酒精测试仪,我正要往里吹气,突然之间,我们俩都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他旁边那个警察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是这么个表情。”迈尔斯模仿起那个一脸惊奇的男人,左扭扭、右看看。“史蒂夫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简直都要小便失禁了,因为我们俩想起的都是他上一次举着一个东西让我吹,都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次是个充气娃娃,”萨曼莎说,她笑也不笑,坐回迈尔斯身边,“迈尔斯和史蒂夫把它放到了另一个朋友伊恩父母卧室的床上。伊恩十八岁生日派对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吧,后来迈尔斯给罚了一千镑,驾照上减了三分,因为是他第二次给抓到酒精超标了。所以这件事真是好笑得不得了。”
迈尔斯脸上的笑僵住了,看上去很蠢,就像晚会过后被人遗忘的气球,蔫蔫的。房间里有一瞬间寂静无声,一阵寒意掠过。虽然觉得迈尔斯无聊透顶,可凯还是站在他这一边。餐桌上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表现出帮助她进入帕格镇社交生活的意思。
“我必须得说,丛地的问题挺棘手的。”她又回到迈尔斯似乎最感兴趣的话题,却全然不知在玛丽面前提起这个有多不吉利。“大城市我也工作过,本来以为乡村不会有那种一贫如洗的情况,没想到丛地和伦敦还真不相上下。没那么多种族混居的问题,当然。”
“噢,是啊,但我们这儿瘾君子和浪荡子也有一大把。”迈尔斯说。“我吃好了,萨咪。”他把盘子往旁边一推,盘里食物还剩得不少。
萨曼莎开始收桌子了,玛丽站起来帮忙。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能行,玛丽,你休息会儿。”萨曼莎说。加文见状也一跃而起,像个骑士一样拦着玛丽,坚持要她坐下来,此情此景让凯觉得极不舒服。可是玛丽坚持要去。
“晚饭真不错,萨咪。”玛丽在厨房里说,她们正把剩下的食物从盘子上刮下来,倒进垃圾桶。
“才没有哪,糟糕透顶。”萨曼莎说。此刻她正一门心思体会着酒后飘飘欲仙的感觉。“你觉得凯这个人怎么样?”
“我不知道。跟我想的不一样。”玛丽说。
“跟我想的倒是一模一样。”萨曼莎说。她取出准备装布丁的盘子。“她就是个翻版的丽莎,如果你问我的话。”
“噢,不,别那样说,”玛丽说,“他这回总该配得上个好女人了。”
这么新鲜的看法萨曼莎还从来没听过。在她看来,加文这么个拖泥带水的男人就该一辈子受惩罚。
两人回到餐室,发现凯和迈尔斯聊得热火朝天,加文则坐着一声不吭。
“……就这样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在我看来未免太自私自利、自以为是了——”
“呵,你用了‘责任’这个词,这倒很有趣,”迈尔斯说,“因为我觉得问题的要害就在于此。可我要问,这条界线该怎么画?”
“把丛地划出去,显而易见啰。”凯笑了起来,等着看迈尔斯的窘态。“你们是想干干净净画条线,把拥有住房的中产阶级和下层——”
“帕格镇上也有很多工薪阶层,凯。区别在于,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确在工作挣钱。你知道丛地有多少人靠吃救济金过活吗?责任,你提到,那么个人自己的责任摆在哪里?我们本地的学校接纳他们的孩子已经好多年了——那些孩子家里没一个人工作,干活挣钱这个概念对他们来说简直新奇。一家几代都不干活,还指望着我们给补贴——”
“所以你的解决办法就是把问题踢给亚维尔市,”凯说,“而没想过找到深层的——”
“来点密西西比巧克力派?”萨曼莎叫道。
加文和玛丽都接过一片,连声道谢,而凯的注意力全在迈尔斯话头上,她把盘子一举,好像萨曼莎不过是个服务员。
“……还有戒毒所,多重要的地方啊,还有些人在游说议会把它关掉——”
“噢,好吧,如果你是在说贝尔堂,”迈尔斯接过话来,摇摇头,假笑一声,“我希望你之前还是做了点功课,搞清楚成功率才多少,凯。小得可怜,说真的,小得可怜。我看过数据,今天早上刚看的。我可不会睁眼说瞎话,那地方越早关掉——”
“你所谓的数据是……?”
“成功率,凯,我谈的就是这个:真正戒掉毒瘾的人数——”
“不好意思,这种看法太幼稚了,如果你单看这个就要判断成功不成功——”
“那你说说看,除了这个,我们还能怎么判断戒毒所成功不成功?”迈尔斯质疑凯的话,“就我看到的,贝尔堂别的不会,只知道施舍美沙酮,而且他们的半数病人都把美沙酮和海洛因混着用。”
“吸毒是个非常复杂的系统问题,”凯说,“如果仅仅归结于谁吸谁不吸,未免太幼稚,太简单化……”
可是迈尔斯只顾摇头,微笑。凯本来和这位自以为是的律师舌战正酣,此刻突然怒火中烧。
“好吧,我来告诉你贝尔堂的一个具体例子:我正在帮助的一户人家——妈妈,十几岁的女儿,还有个小儿子——如果妈妈没有得到美沙酮治疗,大概就得流落街头想法搞毒品去了,而现在两个孩子过得比以前好很多——”
“听上去,他们如果能离开母亲,大概会过得更好。”迈尔斯说。
“那你觉得他们应该去哪儿呢?”
“先找个体面人家收养,这是第一步。”迈尔斯说。
“那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家愿意收养小孩,与此同时又有多少小孩等待收养?”凯问。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一出生就交人收养——”
“太妙了,我这就去坐时光机。”凯毫不示弱。
“嗯,我们倒是认识一对夫妇,急着想收养个孩子。”萨曼莎说,出乎意料地站在迈尔斯身后帮腔。她没法儿原谅凯那样无礼地举着个盘子等她服侍。这女人是个刺儿头,盛气凌人,跟丽莎完全一个样。当年只要一聚会,丽莎不就会一手遮天,喋喋不休地发表政见,还对自己婚姻家庭法律师的工作夸夸其谈吗?她还瞧不起萨曼莎开胸罩店这回事儿。“就是亚当和贾尼斯。”她提醒迈尔斯,迈尔斯点点头。“那么即使他们有财力、有爱心,收养小孩这码子事也是想都别想,是不是?”
“没错,小孩,”凯的眼睛轱辘辘一转,“人人都想要小孩。罗比快四岁了。还没教会上厕所,发育也比正常的四岁小孩迟缓,而且基本上可以肯定,目睹过不该看见的大人性行为。你们的朋友愿不愿意收养他?”
“关键就是,如果他一出生就给从生母身边带走——”
“他母亲生这个孩子的时候毒瘾已经戒掉了,而且恢复得不错,”凯说,“她爱这个孩子,想把他留在身边,而且当时也还养得起。在此之前她已经拉扯大了一个克里斯塔尔,当然家里人也帮了点忙——”
“克里斯塔尔!”萨曼莎失声尖叫,“哦上帝啊,我们在谈的是不是威登家?”
自己居然说出了当事人的真名,凯惊慌失措。在伦敦这根本不是问题,可是眼下看来,帕格镇可真是人人都互相认识!
“我不该——”
可是迈尔斯和萨曼莎只顾哈哈大笑,玛丽则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巧克力派还摆在面前一动未动,前一道菜也没吃几口,凯意识到自己酒喝太多了——因为神经绷紧,所以一口接一口抿个不停,结果捅了个说话不当心的娄子。不过出口的话也没法再收回,何况怒气已经压过了审慎的思考。
“克里斯塔尔·威登可不能证明那个当母亲的育儿技能有多出众。”迈尔斯说。
“克里斯塔尔拼尽力气保全家庭,”凯说,“她很爱自己的小弟弟,害怕别人把他带走——”
“连让克里斯塔尔照看一只煮蛋我都不放心。”迈尔斯说。萨曼莎又是一阵笑。“你瞧,她爱弟弟这一点的确值得表扬,可她弟弟又不是一只抱在手里耍耍的玩具——”
“对,那个我知道。”凯接过话,她想起了罗比那屎结了一层壳的ρi股。“但他还是有人疼爱的。”
“克里斯塔尔曾经欺负过我们女儿莱克西,”萨曼莎说,“所以我们看到的那一面她也许在你面前从来没展示过。”
“你瞧,我们大家都知道克里斯塔尔过得很不容易,”迈尔斯说,“谁也没否认这一点。我看不惯的是她那吸毒成瘾的母亲。”
“事实是,眼下她在贝尔堂的疗程进展得很不错。”
“但只要看一眼她的既往史,”迈尔斯说,“不需要多高的法力就能猜出她还会故态复萌吧?”
“同理可得,你的驾照应该终身收缴啰,因为照你的既往史看,再度酒驾是迟早的事。”
迈尔斯被驳得一时哑口无言,而萨曼莎冷冷地说:“我看这两件事性质完全不同。”
“是吗?”凯说,“用的可是同一套推理方法哟。”
“是的,呵,有时候问题的确出在推理方法上,如果你非要问我的话,”迈尔斯说,“不过大多数事情上,需要的是一点点常识。”
“人们常常把自己的偏见称为常识。”凯回敬道。
“尼采说,”忽然响起一个新鲜的声音,尖细无比,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哲学就是哲学家的传记。”
一个缩微版的萨曼莎站在门口。这是个十六岁左右的女孩子,胸脯丰满,穿着紧身牛仔裤和T恤,手里捧着葡萄在吃,看起来颇为得意。
“大家都来见见莱克西吧,”迈尔斯自豪地说,“谢谢你,小天才。”
“不客气。”莱克西傲慢地回答,扭头走上楼去。
餐桌上静悄悄,有点凝重。不知为什么,萨曼莎、迈尔斯和凯都望了望玛丽,泪水似乎已经盈满了她的眼眶。
“咖啡。”萨曼莎说,一欠身站起来。玛丽冲进洗手间躲了起来。
“都过去坐坐吧。”迈尔斯说。气氛剑拔弩张,他心里清楚,但料想再抛出几句玩笑话,辅以一贯的温和敦厚之态,扭转局面,重又一团和气,肯定不在话下。“带上自己的杯子。”
他胸中的意念一点也没被凯的争辩打动,就像一块大石不会因为轻风吹过而挪移分毫。不过他对凯其实并无多少恶意,更多的是怜悯。酒过三巡,最清醒的就数他。不过待走到客厅时,他意识到自己也膀胱满满了。
“挑点音乐放上,加文,我去拿巧克力。”
但是加文并没有去时髦的有机玻璃唱片架上取唱片。他似乎单等着凯向他发作。猜得不错,迈尔斯一从视野里消失,凯就开口了。“好啊,真是谢谢你,加文。谢谢你对我不遗余力的支持。”
席间,加文比凯还贪杯,好像是悄悄庆祝自己逃过一劫,不必作为猎物被送上萨曼莎的角斗场。他直面凯,浑身是胆,这倒不仅仅是由酒精浇灌而出,更是因为他在过去这一小时里扮演了知识渊博、臂膀有力的重要角色——在玛丽的眼中。
“你一个人好像也应付自如呀。”他说。
说实话,凯和迈尔斯的交锋他只允许自己听了一点点,但这一片刻唤起了他心里似曾相识的感觉。倘若不是身边有玛丽转移注意力,他简直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年那个著名的傍晚,也是在一模一样的餐室里,丽莎对迈尔斯说他身上浓缩了社会的一切丑恶,迈尔斯冲着她的脸恶狠狠地大笑,丽莎大发雷霆,连咖啡也不肯留下来喝完就走。此后不久,丽莎承认跟她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上了床,叫加文也去做个衣原体检测。
“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凯说,“而你一点儿也没想着帮帮我,没错吧?”
“你指望我怎么样呢?”加文反问。他镇定极了,仗着莫里森夫妇和玛丽随时可能回来,也仗着肚里那几杯基安蒂红葡萄酒。“我可不想因为丛地的事儿跟谁吵架。那地方我半毛钱也不关心。再说,”他补充道,“在玛丽面前说这个也太敏感了,巴里在议会里一直力主丛地留在帕格镇。”
“好吧,就算这样,你就不能提醒提醒我吗?——使个眼色也行啊?”
他大笑起来,跟迈尔斯冲她大笑的神态一模一样。不等她反击,另外三人像麦琪一样捧着礼物进来了:萨曼莎端着一盘咖啡杯,身后跟着玛丽,她捧着咖啡壶,迈尔斯则拿着凯带来的巧克力。凯看见巧克力盒上漂亮的缎带,记起买下它时心里对今晚报有何等的热望。她脸扭向一边,竭力不让别人看见她的怒气,可她真想冲加文大吼大叫,而且突然之间几乎止不住要放声大哭。
“今晚真是很愉快。”她听见玛丽说,鼻音很重,大概也刚刚哭过。“但我不能留下来喝咖啡了,不能回家太晚。德克兰这几天情绪有点……有点不稳定。非常谢谢你,萨咪,迈尔斯,能出来……出来透透气,你知道……真好。”
“我送你——”迈尔斯话刚开头,加文的声音就盖过了他。
“你留下来,迈尔斯,我送玛丽走。我陪你把这条街走完,玛丽。五分钟就好。坡顶那儿太黑。”
凯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自鸣得意的迈尔斯、放荡庸俗的萨曼莎、软弱无力的玛丽都叫她讨厌,但最最让她恶心的还是加文本人。
“呵,对,”她听见自己说,倒好像其他人都等她发话一样,“对,你送玛丽回家,加文。”
她听见大门一关,加文走了。迈尔斯给凯倒上咖啡。她注视着缓缓流进杯里的滚烫的黑色液体,一瞬间,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为了这样一个男人——陪伴另一个女人走进夜色的男人——颠覆了全部的生活,这份赌注多么触目惊心。
科林·沃尔看到加文和玛丽从他的书房窗外走过。他立刻就认出了玛丽的身影,但不得不眯起眼看了几秒钟才弄清她身边那个细麻秆的身份。他们很快就走出了路灯投下的一小圈光晕,消失在黑暗中,只剩科林弓着腰,目瞪口呆地半立于电脑椅前。
他惊骇不已。他想当然地认为,玛丽目前肯定是处于某种深闺守寡的状态中,与人的接触仅限于在自己家里接待女宾,特莎就是其中之一,她仍然隔天去探望玛丽一次。科林从未想到,玛丽竟会在天黑之后有社交活动,更别提是跟一个单身男人在一起了。他觉得像是自己被背叛了,仿佛玛丽在某个精神层面上给他戴了绿帽子。
玛丽允许加文去看了巴里的遗体吗?加文是否坐在火边巴里最爱的椅子上消磨了晚间时光?加文和玛丽有没有……他们有没有可能是……?毕竟,这种事情天天都在发生。或许……或许甚至在巴里去世前……?
他人道德低下的程度总是让科林感到厌恶和震惊。他自我保护的方法就是强迫自己什么都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勾画出堕落和背叛的可怕图景,而不是等待真相如炮弹般撕裂他天真的幻想。生活,对科林来说,就是一场面向痛苦与失望的旷日持久的战争,除了他的妻子,其他所有的人都是敌人,在他们能够证明自己不是以前。
他有些想冲到楼下,把自己看到的告诉特莎,因为她说不定会给出一个不伤害任何人的理由来解释玛丽的行为,从而使他放心,他最好朋友的遗孀以前是,现在仍然是,忠于她的丈夫的。不过,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因为他在生特莎的气。
为什么她对他的参选表现出如此坚决的漠然?难道她没有意识到自从寄出申请表后,他的焦虑如大力勒颈般将他卡得死紧?虽然他之前就预料到会焦虑,然而痛苦并不会因预料到了而减弱半分,正如看着火车沿着铁轨碾过来并不能使真正的撞击不那么致命一样。对于科林来说,那反而意味着双重折磨:他会在等待中和发生时各经历一遍。
他新一轮的噩梦均是围绕着莫里森一家的,以及他们会如何对付他。反驳、解释和推诿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他看到自己深陷重围,为名誉而战。科林日常待人接物中固有的多疑正愈演愈烈,可与此同时,特莎却故意对此视而不见,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帮助他舒解那可怕的、压倒性的焦虑。
他知道妻子认为他不应该参选。或许她也害怕霍华德·莫里森会撕开往事鼓胀的肠胃,暴露出里面可怕的秘密,让帕格镇的兀鹫们来啄食。
科林已经给原来支持巴里的几个人打了电话。通话的结果令他惊讶和振奋,没有人质疑他参选的资格或是就他担心的问题审问他。无一例外地,那些人都表达了对巴里的深切哀悼和对霍华德·莫里森的强烈反感。一个说话更直接的人把霍华德称为“那自以为是的老混蛋”。还有,“他想把儿子塞进来。”“听到巴里的死讯时,他简直掩饰不了嘴角的笑。”尽管科林事先准备了一页支持丛地的谈话要点清单,打电话时却一次也没用上。目前来看,他参选最大的优势即他是巴里的朋友,而且他不姓莫里森。
他的一张黑白小照片在电脑显示器上冲他笑着。他整晚都坐在电脑前,试图把竞选的小册子做好,并决定还用温特登学校网站上的那张照片:正面相,露出开阔光亮的额头和四平八稳的微笑。这个形象有个优势是,它已经接受过公众的审视,且未给他带来任何讥笑或毁灭性后果,对于那张照片来说,这是一个有力的胜出理由。不过,照片下方留给个人信息的地方却还只有一两句话。过去的两个小时里,科林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写和删上。他会一口气憋出一整段话来,然后又用紧张的手指戳着后退键,把显示器上的字全删掉。
直到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迟疑和孤独,他才终于跳了起来,跑到楼下。特莎躺在起居室里的沙发上,电视还开着,她却显然打起了瞌睡。
“怎么了?”她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问。
“玛丽刚刚经过。她跟加文·休斯一起在街上走。”
“噢,”特莎说,“早些时候她说过要到迈尔斯和萨曼莎家里去。加文一定也在那里。他很可能是送她回家。”
科林惊骇不已。玛丽竟去拜访迈尔斯,那个想要谋取她丈夫席位的人,那个站在巴里所有奋斗目标对立面的人?
“她到底去莫里森家干什么?”
“他们陪她一起去了医院,这你也知道。”特莎坐了起来,轻轻呻吟了一声,动了动她的两条小短腿。“那之后她还没机会向他们正式道谢。你完成你的宣传册了吗?”
“差不多了。有个问题——我是说,关于个人信息——把过去的职务都填上,你看怎么样?还是仅限于温特登?”
“我认为写上现在的工作岗位就够了。不过你为什么不问问明德呢?她……”特莎打了个哈欠,“她自己也弄过这个。”
“好。”科林说。他站在她旁边等着,但她没有要帮忙的表示,甚至也没有提出看一下他目前写好的东西。“对,是个好主意。”他抬高了声音说,“我去找明德看看。”
她揉着自己的脚脖子,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科林带着受伤的自尊心出去了。妻子似乎就是无法明白他现在的处境,他能入睡的时间有多么短,他的肠胃又是怎样在噬咬着他。
事实上,特莎只是假装睡着了。十分钟前,玛丽和加文的脚步声就把她惊醒了。
特莎几乎不认识加文,他比她和科林要年轻十五岁,但妨碍他们发展友情的主要障碍是科林嫉妒巴里的其他所有朋友。
“加文在保险的事儿上帮了大忙,”早些时候跟特莎打电话时,玛丽告诉她,“据我所知,他每天都在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而且一直告诉我不用担心费用。哦上帝,特莎,如果保险公司不付钱……”
“加文会为你解决的,”特莎说,“我相信他会的。”
特莎坐在沙发上,腿脚发麻,口干舌燥。她想,要是能邀玛丽到家里来,让她换个环境,劝她吃点东西,该有多好。可是,有个难以克服的障碍是:玛丽觉得科林难以相处,令人紧张。自巴里死后,这一令人不快却迄今掩藏完好的事实慢慢显露出来,如同漂浮在海上的垃圾随着退潮被冲上海岸一样。再明显不过了,玛丽只想要特莎;她回绝了科林任何想要帮忙的建议,并避免在电话上跟他长时间交谈。多年来,他们四个人在一起聚了很多次,玛丽的反感却从来没有被察觉,现在想来,只能是被巴里的好情绪给掩盖住了。
特莎不得不万分小心地处理这种微妙的新关系。她成功地说服了科林,玛丽目前还是最适合女性的陪伴。葬礼是她的一次失误,因为就在离开圣弥格尔的时候,科林令她猝不及防地伏击了玛丽,在痛不欲生的抽泣间隙,试图向玛丽解释,他将争取巴里的议席,继续巴里的工作,让巴里的精神在他死后也能发扬光大。特莎看到了玛丽脸上震惊和被冒犯的表情,赶紧把科林拉走了。
那之后有一两次,科林表示想到玛丽家去,请她看看自己准备的参选资料,问问她巴里会不会喜欢,他甚至还提到要向玛丽请教巴里是怎样拉票的。最后,特莎只好坚定地告诉他,不能拿教区议会的事去打扰玛丽。他因此很恼火,但特莎想,他生自己的气,总好过让玛丽更加难过,或者逼她再次严词拒绝,就像上次科林提出去看巴里的遗体时那样。
“不管怎么说,竟然是莫里森!”科林端着一杯茶重新走了进来。他没有为特莎也泡上一杯。他总是这样,在诸多细节处特别自私,永远只想着自己那些烦心事。“有那么多人可以共进晚餐,偏偏要去莫里森家!他们跟巴里主张的一切都是对立的!”
“你有点夸张了,科林。”特莎说,“况且,玛丽从来就不像巴里似的对丛地的事那样热心。”
然而,科林对于爱情的唯一理解就是无边的忠诚和无尽的宽容,玛丽的形象也就因此在他心里不可逆转地一落千丈了。
“你又准备去哪儿?”西蒙牢牢地把自己种在了小门厅的正中。
前门开着,西蒙身后堆满鞋子和外套的玻璃门廊在周六上午灿烂的阳光中亮得几乎能刺瞎人的眼,把他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他的影子如涟漪般浮上楼梯,刚好碰到安德鲁所站的那一级。
“和肥仔一起去城里。”
“作业都做完了吗?”
“嗯。”
他在说谎,但西蒙是不会费事儿去检查的。
“鲁思?鲁思!”
她出现在厨房门口,系着围裙,脸热得发红,两手沾满面粉。
“怎么了?”
“我们需要从城里带什么东西吗?”
“啊?不,没什么需要的。”
“你是要骑我的车去吗?”西蒙问安德鲁。
“是,我会——”
“把车停在肥仔家?”
“嗯。”
“我们要让他几点回来?”西蒙转过头,再次问鲁思。
“噢,我不知道,西。”鲁思不耐烦地说。她对丈夫的不满走得最远也常常是在这样的时候,就是在西蒙尽管总体上心情不错,却偶尔纯粹为了找乐子而乱定规矩时。安德鲁经常和肥仔一起进城,一般来说只要差不多在天黑之前回来就行。
“那么就五点吧。”西蒙霸道地说,“晚一秒钟,你就等着禁足吧。”
“知道了。”安德鲁回答。
他的右手一直Сhā在夹克口袋里,握着一张紧紧叠起来的纸,清楚地感觉到它就像一个滴答作响的手雷。上面有一条小心抄就的代码和几个字斟句酌、反复修改的句子。担心丢失这张纸的焦虑折磨了他一个星期。他把这张纸随身带着,睡觉的时候就塞进枕套里。
西蒙几乎没有挪动身体,安德鲁便只好从他身边挤出去,到了门廊上,手指还死死攥着那张纸。他生怕西蒙以检查他有没有抽烟为由让他把口袋都翻出来。
“我走了。”
西蒙没有回答。安德鲁走到车库,掏出那张纸,打开,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很荒谬,仅仅是在西蒙身边待一会儿并不会魔术般地让纸张发生调换,但他仍然需要确认。看到上面的内容完好无损后,他满意地把纸叠起来,又往口袋深处塞了塞,按紧上面的扣子。然后,他推着车出了车库,出了大门,来到小路上。他知道父亲正透过门廊的玻璃门看着他,也确信父亲正等着看他摔下来或是虐待车子什么的。
帕格镇就在安德鲁的下方,被春日凉爽的阳光照得有些雾意朦胧。空气新鲜,香味浓郁。到了某一点,安德鲁感觉西蒙再也看不到他时,顿时觉得背上的重负一下子消失了。
他一路都没有碰刹车,快速冲下山坡,驶向帕格镇,然后拐进教堂街。骑了大约半条街后,他把速度放慢,稳稳地进了沃尔家的车道,小心地避开鸽笼子的车。
“你好,安迪。”特莎为他打开了前门。
“你好,沃尔太太。”
安德鲁接受了肥仔的父母一贯可笑这个事实。特莎又矮又胖,长相平庸,发型总是很古怪,穿衣品位也令人尴尬;鸽笼子则永远一副滑稽的紧张模样。然而,安德鲁却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沃尔夫妇是他的父母,恐怕他会不由自主地模仿他们,因为他们是那么文雅和彬彬有礼。在他们的家,你永远不会有那种脚下的地板可能突然坍塌、让你陷入无底深渊的感觉。
肥仔坐在最低一级楼梯上穿着他的运动鞋。一包烟草从他夹克的前胸口袋里露了个头,清晰可见。
“汪汪。”
“肥仔。”
“你想把你父亲的自行车放在车库里吗,安迪?”
“是的,谢谢你,沃尔太太。”
(安德鲁想到,她从来都是说“你父亲”,而不是“你爸爸”。他知道,特莎讨厌西蒙,而这也是他乐意忽视她毫无线条的衣服和傻乎乎刘海的原因之一。
她的厌恶始于很多很多年前那一可怕的历史性时刻。那是个周六的下午,六岁的肥仔第一次到山顶小屋去玩。两个男孩在车库里,踩在一个箱子上面,东倒西歪地想要够到架子顶上的一对旧羽毛球拍,结果把本就不结实的架子上的东西都碰了下来。
安德鲁还记得,那桶木材防腐油掉了下来,砸在车顶,桶盖弹开,里面的东西洒了出来。恐惧瞬间吞噬了他,他怕得说不出话来,无法向他还在咯咯笑的朋友解释他们大祸临头了。
西蒙已经听到了响声。他冲进车库,朝他们步步逼近,下巴伸着,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哼哼声,然后开始咆哮,扬言要狠狠惩罚他们。他握紧的拳头离那两张扬起的小脸只有几英寸。
肥仔吓尿了裤子。尿液顺着他的短裤流到车库的地板上。听到吼叫声的鲁思连忙从厨房跑来阻止:“不,西——西,不——只是个意外。”肥仔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他想马上回家,他想找妈妈。
特莎赶到了,肥仔拖着湿嗒嗒的裤子,哭着扑向妈妈。那是安德鲁此生唯一一次看到他的父亲手足无措、畏缩不前的样子。不知怎的,特莎没有提高嗓门、没有威胁,也没有打人,就表达了自己白热化的愤怒。她写了一张支票,硬塞进西蒙的手里,尽管鲁思一直在旁边说:“不,不,没有必要这样,没有必要这样。”西蒙跟着她走到她的车边,试图将此事一笑带过,特莎却只轻蔑地瞪了他一眼,把仍在哭泣的肥仔安置在副驾驶座上,对着西蒙赔笑的脸摔上了车门。安德鲁看见了父母的表情,似乎特莎随身将什么东西带到山下的镇上去了,平时好好地藏匿在山顶小屋的某样东西。)
最近肥仔总对西蒙大献殷勤。每次到山顶小屋来,他都会特意去给西蒙逗个乐,作为回报,西蒙会欢迎肥仔的到来,欣赏他最不留情面的玩笑,听他讲他干过的那些蠢事。不过,单独和安德鲁在一起时,肥仔百分之百地赞同西蒙是个A等24克拉的王八蛋。
“我看她肯定是个蕾丝边儿。”肥仔说。他们正走过牧师老宅,那栋宅子掩映在欧洲赤松的树荫下,前墙爬满常春藤。
“你妈妈吗?”安德鲁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几乎没有在听。
“什么?”肥仔叫道,安德鲁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滚!我说的是苏克文达·贾瓦德。”
“哦,是,对的。”
安德鲁笑了,一秒钟之后,肥仔也笑了起来。
去亚维尔的公交车上人很多,安德鲁和肥仔只能并肩坐在一起,而不能像通常那样各占一排双人座。路过霍普街街尾时,安德鲁朝街上看去,却没看到任何人。自从那天下午在铜壶咖啡馆求职成功之后,他再也没有在校外碰到过盖亚。咖啡馆下周末开业,每次想起能近距离接触盖亚,他就会感到一阵阵狂喜。
“西饼的竞选运动步入轨道了吧?”肥仔一边忙着做烟卷,一边问。他把一条长腿舒服地伸到公交车的过道上,来往的人都直接跨了过去,而不是让他把腿拿开。“鸽笼子已经开始忙活了,不过还是在做他的小册子。”
“是,西饼也在忙。”安德鲁说。一阵恐慌突然在他的肚子里炸开,但他控制住自己,没有表现出来。
他想到过去一周里父母坐在厨房桌边的样子,想到那盒西蒙上班时偷偷印好的愚蠢的宣传册,想到鲁思帮西蒙整理的谈话要点,让他打电话时用,因为每晚他都会给选区范围内每个他认识的人打电话。西蒙特别费劲儿地在做着这一切。他下班之后几乎完全待在家里,对儿子们也比平日更凶,似乎他承担了什么他们逃避的重担。餐桌上唯一的话题就是选举,父母两人一起估算将要对付西蒙的敌对力量。他们把其他参选人对巴里·菲尔布拉泽之位的竞争视为对西蒙个人的挑战,而且似乎认为科林·沃尔和迈尔斯·莫里森大多数时间里都在仰望着山顶小屋,狼狈为奸地密谋如何击败住在里面的人。
安德鲁又检查了一下那张纸还在不在口袋里。他没有告诉肥仔自己的计划,因为他害怕肥仔会将它广而告之。安德鲁不知如何才能让他的朋友明白绝对保密的重要性,也不知道如何让他明白,那个会把小男孩吓尿裤子的疯子还好好地活着,并且就住在安德鲁的家里。
“鸽笼子倒不是很担心西饼,”肥仔说,“他认为他最主要的对手是迈尔斯·莫里森。”
“嗯。”安德鲁说。他听到过父母讨论这个问题。他们俩都认为被雪莉背叛了,她就应该禁止她的儿子挑战西蒙。
“要知道,参选对鸽笼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场他妈的圣战,”肥仔用食指和拇指搓着烟卷,“他捡起了死去战友的旗帜。巴里·菲尔布拉泽万岁!”
说完,他开始用一根火柴往烟卷的一端塞烟丝。
“迈尔斯·莫里森的老婆有一对大奶子。”肥仔说。
坐在前排的老太太扭过头来对肥仔怒目而视。安德鲁又笑了起来。
“跳上跳下的巨无霸,”肥仔冲着那张皱着眉头、满是皱纹的脸大声说,“F罩杯的海ⅿⅿ。”
老太太慢慢转过气得通红的脸,重新看向前方。安德鲁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他们在亚维尔的中心下了车,靠近商业区和步行街,然后抽着肥仔的卷烟,在购物的人潮中钻出一条路来。安德鲁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了,霍华德·莫里森发的工钱将会是雪中送炭。
远处网吧的亮橘色招牌简直像是在燃烧,招呼他前去。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听肥仔在说什么。你要这么做吗?他不停地问自己。真的要这么做吗?
他不知道答案。他的脚还在往前移动。招牌越来越大,引诱着他,挑逗着他。
要是我发现你们把家里的事说出去一个字儿,我就活扒了你们的皮。
然而剩下的选择……任由他向世界展示他是个什么东西,丢他自己的脸,也丢全家人的脸,还有,当数周的期待和愚蠢过后,他必将失败。尾随而至的会是他的怒火,他的怨恨,以及让周围每个人为他这一愚蠢决定买单的决心。就在昨晚,鲁思还高兴地说:“男孩们可以到帕格镇去,为你张贴宣传册。”安德鲁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保罗惊恐的表情和他想和自己做眼神交流的意图。
“我想进这里。”安德鲁咕哝了一句,转身向右走去。
他们买了两张上面带密码的票,坐在了不同的电脑前,中间隔着两个人。安德鲁右边的中年男人散发着体臭和陈年的烟味,而且在不停地哼着鼻子。
安德鲁联上了网,输入了网站地址:“Pagford…Parish….uk①”。
①帕格教区议会网站的网址。
主页上有议会蓝白两色相间的纹章和一张山顶小屋附近拍的帕格镇的俯瞰图,凸显了天空映衬下帕格修道院的剪影。在学校电脑上浏览时,安德鲁就知道这个网站看起来既陈旧又业余。他不敢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看,因为虽然他的父亲几乎是个网盲,但也不敢排除这事一旦做成之后,西蒙会不会找单位的什么人帮他调查……
即使在这乱哄哄的、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也无法避免让今天的日期出现在帖子上,或是装作出事的时候他不在亚维尔。但西蒙这辈子从来没有进过网吧,有可能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存在。
心脏的快速收缩让安德鲁觉得痛苦。他飞快地拖动留言板的滚动条,发现上面几乎没什么人气。留言的标题都是“垃圾收集——一个疑问”及“克兰普顿和小曼宁的学区”之类。每隔十条左右,就会有管理员的帖子,公告上次议会委员会议的记录。这页的底部有一条标题是:议员巴里·菲尔布拉泽去世。这个帖子被浏览了一百五十二次,收到了四十三条回复。接着,在留言板的第二页,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死者发的帖子。
两个月前,安德鲁选修的计算机课来了一个年轻的代课老师。他想表现得酷一点,让学生喜欢。他压根儿就不该提到什么SQL②Сhā入,安德鲁确信自己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回到家后就立刻把它查清楚的学生。他掏出口袋里的那张纸,上面抄着他在学校里见缝Сhā针查到的程序代码,然后点开了议会网站的登录界面。一切都建立在议会网站是多年前某位业余人员创立的这个前提之上,网站连最经典的黑客程序都防不住。
②SQL(Structured Query Language),结构化查询语言。
他小心翼翼地用食指键入那行有魔力的字符。
输完后,他又小心地检查了两遍,确定每个省字号都在该待的位子上。他又犹豫了一秒钟,呼吸又轻又浅,然后按下了回车键。
他倒抽一口气,像小孩子般欣喜若狂,恨不得大叫几声或是挥上几拳。只试了一次,他就突破了网站的脆弱防线!在他眼前的屏幕上,赫然出现了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用户信息:他的名字、密码和全套资料。
安德鲁把那张在枕套里藏了整整一周的纸展平,开始工作。输入下面那段画了无数道线、修改了不知多少遍的话的工作量显然要大得多。
他尽可能地采用了一种客观的、难以辨识写作者身份的风格,模仿了报纸记者不带个人感情的口吻。
志存高远的教区议会参选人西蒙·普莱斯希望能登上为议会节省不必要开支的舞台。普莱斯先生对于节省成本绝不陌生,且应该能利用其许多有用的人脉关系使议会受益。他用偷来的物品添置家具以省钱——最新的战利品是一台电脑——而且,若是您想低价印些东西并愿意现金支付,他也是合适的人选。普莱斯先生会利用哈考特-沃尔什印刷厂的主管下班后的时间为您完成。
安德鲁把这段话从头到尾读了两遍。事实上,他已经在脑子里想了好多回。有很多可以针对西蒙的指控,然而,在安德鲁真正想要控诉父亲的那些方面,在他打算把自己的记忆、那些他经受过的生理上的恐惧和心理上的侮辱当作证据递呈时,法庭却并不存在。他能利用的只有他听西蒙亲口炫耀过的那些微小的违法行为,从中选取了这两个具体的例子——偷窃的电脑和偷偷摸摸的私活——因为这些都和西蒙的工作密切相关。印刷厂的人们知道西蒙干过这些勾当,而那些人有可能跟任何人提起,比如他们的家人和朋友。
他觉得自己的肠子在剧烈地颤动着,就像看到西蒙真正失控、逮到谁拿谁出气的时候一样。看到自己的背叛白底黑字地出现在屏幕上令他胆寒。
“你他妈的在干吗?”肥仔轻轻在他耳边问道。
臭气熏天的中年男人已经走了。肥仔挪到了这边坐,他正在看安德鲁写的那段话。
“操!”肥仔说。
安德鲁口干舌燥,手一动不动地放在鼠标上。
“你怎么进去的?”肥仔悄声问。
“SQLСhā入。”安德鲁说,“网上都有。议会网站的防火墙像屎一样烂。”
肥仔看上去兴奋得不得了,甚至露出了佩服之色。安德鲁看到他这个反应,又是得意又是害怕。
“你必须保密——”
“让我给鸽笼子也来一个!”
“不!”
安德鲁手握鼠标,迅速滑到一边,避开了肥仔伸过来的手指。这一背叛父亲的丑陋行为源于他记事以来便从身体内涌出的由愤怒、挫折和恐惧汇集而成的一锅烂粥,可他却无法向肥仔解释清楚,只能说:“我不是为了好玩儿才这么做的。”
他又把那段话看了第三遍,然后加上了标题。他能感觉到旁边肥仔的激动,就好像以前他们挤在一起看A片一样。安德鲁被进一步表现自己的欲望攫住了。
“看。”他说着把巴里的用户名改成了“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
肥仔大声笑了起来。安德鲁的手指在鼠标上动了动,把它滑到一边。他永远也不知道,若是没有肥仔在一旁看着,他还能不能进行到最后一步。随着鼠标轻轻一点,一条新的标题出现在帕格教区议会的留言板上:西蒙·普莱斯不适合参选议会。
外面的人行道上,他们面面相觑,笑得喘不过气来,虽然对刚刚发生的事情还心有余悸。然后安德鲁向肥仔借了火柴,点着了那张写着字的纸,看着它烧成黑色的灰烬,飘到肮脏的人行道上,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脚下。
10
三点半时,安德鲁离开了亚维尔,以确保能在五点钟之前回到山顶小屋。肥仔跟着他到了公交车站,然后突然显出一副心血来潮的样子,告诉安德鲁他想在城里再逛一会儿。
肥仔之前和克里斯塔尔约好在购物中心碰面,但也没说死。他慢悠悠地朝店铺街走去,想着安德鲁在网吧里的壮举,试着理清自己的反应。
他必须承认自己确实被震了一下,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的风头被抢了。安德鲁一个人把这件事谋划仔细,谁也没有透露,并且有效地实施了: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敬佩。可是,肥仔感到被怠慢了,有些伤自尊,因为安德鲁独自一人制订了计划,一个字也没有告诉他。这就让肥仔怀疑,自己是否应该谴责安德鲁对其父亲的攻击不够光明正大?难道这一行为不是偷偷摸摸、老练过度吗?当面威胁西蒙或干脆揍他一拳才是更真诚的做法,不是吗?
是的,西蒙是臭狗屎,可他无疑是一坨真诚的狗屎,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丝毫不受社会约束,对传统道德置之不理。肥仔自问,他的同情心是否不该站在西蒙这边,那个他总是残酷而冷漠地以别人的糗事和霉运去逗乐的男人。肥仔总是告诉自己,他宁肯自己的父亲是西蒙,因为反复无常、且有着无法预料的暴力倾向的西蒙起码还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一个全情投入的敌人,比鸽笼子强。
另一方面,肥仔也没有忘记那桶掉下来的防腐油、西蒙野兽般的面孔和拳头、他口中发出的可怕吼声和顺着他自己的腿流下的热乎乎的液体,还有(也许这才是让他觉得最丢脸的)他全心地、绝望地呼唤特莎来救他的那一刻。肥仔也没那么刀枪不入,还不至于对安德鲁的复仇欲望毫不体恤。
于是,肥仔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起点:是的,安德鲁做了一件勇敢的事,聪明的事,并可能带来爆炸性的后果。肥仔再次感到一阵窝火,为什么想出这个主意的不是他呢?他正试图让自己摆脱后天习得的中产阶级对文字的依赖,然而要放弃一个自己擅长的项目又不是那么容易的。走在购物中心前院光滑的瓷砖地上时,他发现自己在琢磨能撕裂鸽笼子自以为是的伪装、把他剥光任人嗤笑的字句……
他看到克里斯塔尔站在一小群丛地的年轻人中间,围着店铺间走道中央的长凳。尼奇、莱安妮和戴恩·塔利也在其中。肥仔没有犹豫,也没有表现出丝毫需要打起精神的样子,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双手Сhā在口袋里,迎上那一排把他从头看到脚的目光。
“好吗,肥兄?”莱安妮招呼道。
“你好。”肥仔回应她。莱安妮不知向尼奇嘀咕了句什么,后者咯咯笑了起来。克里斯塔尔正起劲儿地嚼着口香糖,脸色绯红。她把头发往后一甩,好让耳环叮叮晃动,又把运动裤往上提了提。
“你好吗?”肥仔单独问候她。
“挺好。”她回答。
“你妈知道你出来吗,肥仔?”尼奇问。
“当然,是她带我来的。”肥仔冷静地对着那一群等着看他笑话的人说,“她在外面的车里等着呢。她说我可以在回家喝茶之前搞场快的。”
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除了克里斯塔尔。她尖叫道:“滚开,不要脸!”但看上去却挺高兴的。
“你抽卷烟吗?”戴恩·塔利的眼睛盯着肥仔的前胸口袋。他的嘴唇上有一大块黑痂。
“抽啊。”肥仔说。
“我叔叔也抽,”戴恩说,“把他该死的肺玩儿完了。”
说着,他开始漫不经心地揪嘴上的痂。
“你们俩去哪儿?”莱安妮看看肥仔,又看看克里斯塔尔。
“不知道。”克里斯塔尔嚼着口香糖,眼睛瞥向肥仔。
他没有给她们俩答案,只是翘起一只拇指,示意购物中心的出口处。
“回见。”克里斯塔尔大声对其他人说。
肥仔随意地半抬起一只手挥了挥,以示告别,然后就走开了,克里斯塔尔大步跟在后面。他听到身后传来更多的笑声,但毫不在意。他知道自己的这次亮相无可挑剔。
“我们去哪儿?”克里斯塔尔问。
“不知道,”肥仔说,“你通常都去哪儿?”
她耸耸肩,继续往前走,嘴里还在嚼着。他们离开购物中心,沿着商业街往前,距离上次找到隐蔽地方的娱乐场还有点儿路。
“真的是你妈妈送你来的?”
“操他娘的当然不是。我坐公交车来的,懂了吗?”
克里斯塔尔毫无怨言地忍受了肥仔的斥责。她扭头看着商店橱窗里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又高又瘦又古怪的肥仔是学校里的名人,就连戴恩也认为他很有趣。
“他只是在利用你,你这个笨表子,”三天之前,在福利街的一个街角,艾什莉·梅勒向她啐道,“因为你是只鸡,跟你妈一样。”
艾什莉本来是克里斯塔尔一帮的,直到她们俩同时喜欢上另一个男孩。艾什莉的脑子不正常是臭名远播的,她会突然暴怒或大哭,在温特登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学业支持处和教导室里度过的。另一个足以说明她没脑子预见后果的例子是,她竟然敢在克里斯塔尔的地盘上挑衅她,就没想到克里斯塔尔会有帮手,而她是孤家寡人。结果,尼奇、吉玛和莱安妮把艾什莉团团围住,并摁住了她。克里斯塔尔冲着所有她够得着的地方又扇又打,直到她的指关节沾着血从那姑娘的嘴边离开。
克里斯塔尔一点也不担心被报复。
“像屎一样软,比屎还稀两倍。”她对艾什莉及其家人的评价是这样的。
然而艾什莉的话刺痛了克里斯塔尔心中某个柔软敏感的部位。所以,第二天肥仔在学校找到她并首次邀请她周末见面时,她高兴坏了。她立刻告诉尼奇和莱安妮,自己周六要和肥仔·沃尔约会,并得意地看到她们脸上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最圆满的是,他真的在约定的时间(当然,半小时之内也算)出现在她的朋友们面前,并和她一起离开了。他们俩真的像是在谈恋爱一样。
“你在忙什么?”沉默着走了五十码、走过了那家网吧之后,肥仔开口问道。他觉得跟身边人保持对话的这一传统还是有必要的,即使他脑子里想的是在走半小时路到游乐场之前还能不能找到别的隐蔽地儿。他想在他们俩都吸了大麻、恍恍惚惚的时候搞她,他很好奇那会是什么感觉。
“我今天上午去医院看凯斯奶奶了,她中风了。”克里斯塔尔回答。
凯斯奶奶这次没有试图说话,但克里斯塔尔觉得她知道她来了。正如克里斯塔尔预料的那样,特莉拒绝去医院探视,于是克里斯塔尔独自在病床边坐了一个小时,直到要来这儿赴约的时间到了才离开。
肥仔对克里斯塔尔生活中的细节是好奇的,但仅限于把她当作了解丛地真实生活的一个入口。具体到探病这样的事就无法调动他的兴趣了。
“还有,”克里斯塔尔带着难以抑制的骄傲补充道,“我接受了报纸的采访。”
“什么?”肥仔吃了一惊,“为什么?”
“是关于丛地的,”克里斯塔尔说,“他们想知道我是怎么在那里长大的。”
(记者终于在她家里找到了她,在获得特莉不情不愿的许可后,把她带到了一家咖啡馆。那位女记者不停地问她,在圣托马斯上学有没有帮到她,那段求学经历是否以任何方式改变了她的人生。对于克里斯塔尔的答案,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和受打击。
“你在学校的成绩怎么样?”她问。克里斯塔尔的回答含糊且抵触。
“菲尔布拉泽先生说,他认为圣托马斯开拓了你的眼界。”
对于“眼界”这个问题,克里斯塔尔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到圣托马斯时,脑子里出现的是她喜欢的那个长着高大七叶树的操场。每一年,那棵树都会如落雨般掉下无数光溜溜的果实,而来圣托马斯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七叶果。她还喜欢校服,起码刚开始时是这样,因为她喜欢看起来跟别人一样。看到广场中央的战争纪念碑上有曾祖父的名字,她也十分激动。二等兵塞缪尔·威登。她认识的人中,只有另一个男孩的姓也在纪念碑上,那是个农场主的儿子,九岁就会开拖拉机,还曾经在展示课上带了一只小羊到班上。克里斯塔尔永远忘不了小羊的绒毛摸在她手心里的感觉。告诉凯斯奶奶这件事时,凯斯奶奶说她们家曾经一度也是农场的工人。
克里斯塔尔也喜欢那条两岸葱郁、水波碧绿的河,他们曾数次去那里远足。不过,她最爱的还是圆场棒球和田径运动。不管是什么体育项目,她都是大家最想要的队友。不管何时她被挑中,对手队中总是一片呻吟,听得她十分得意。有时她也会想起那几位特别被派来指导她的老师,尤其是詹姆森小姐,她年轻而时髦,有一头金色的长发。克里斯塔尔总是幻想着安妮-玛丽会有一点点像詹姆森小姐。
然后还有一些令克里斯塔尔印象深刻的片段,那些细节栩栩如生。比如火山:它们是由活动的地壳板块构成的,课上,孩子们做了模型火山,往里面装了小苏打和洗洁精,它们从模型里爆了出来,涌到塑料托盘上。克里斯塔尔爱死了那节课。她还知道维京人:他们乘着长艇,戴着有角的头盔,尽管她已经忘记了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大不列颠,以及为什么来。
然而,关于圣托马斯的回忆还包括班上的小女孩们对她嘀嘀咕咕的议论。她们中有一两个被她扇过耳光。社保局的人允许她回到母亲身边时,她的校服已经变得又小又紧、污迹斑斑,学校为此给家里寄了信,害得凯斯奶奶和特莉大吵了一架。除了打圆场棒球,学校里的女孩们不愿意要她加入她们的任何团队。直到现在,她还记得莱克西·莫里森给班上每个同学都发了一个粉红色的小信封,里面装着派对请柬,走过克里斯塔尔身边时——克里斯塔尔记忆中是如此——却只是仰起头走了过去。
只有两三个同学邀请过她参加派对。她不知道肥仔或他的妈妈还记不记得她曾去他们家参加过生日派对。那一次,全班同学都被邀请了,凯斯奶奶特意给克里斯塔尔买了一条裙子。所以,她知道肥仔家的后花园很大,里面有个小池塘、一个秋千和一棵苹果树。孩子们吃了果冻,然后一起玩麻袋赛跑③。特莎不得不批评了克里斯塔尔,因为她为了那块塑料奖牌奋不顾身,一路上都在推其他孩子,弄得其中一个流了鼻血。
③一种游戏。参加者把一条或两条腿放入齐腰的麻袋或枕套中,从起点跳到终点。
“你还是喜欢圣托马斯的,对不对?”女记者问道。
“是。”克里斯塔尔回答,但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表达出菲尔布拉泽先生想让她表达的意思。她真希望他能在身边,帮帮她。“是的,我喜欢那里。”)
“他们怎么会想找你问丛地的事?”肥仔问。
“是菲尔布拉泽先生的主意。”克里斯塔尔回答。
过了几分钟后,肥仔又问:“你抽烟吗?”
“什么烟,大麻卷吗?抽,我在戴恩那儿抽过。”
“我带了一点儿。”肥仔说。
“从斯凯·科比那儿搞来的?”克里斯塔尔问。肥仔不确定自己是否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揶揄,因为斯凯是温和的、安全的选择,是中产阶级的孩子们会找的人。如果真是在嘲笑他,他倒是喜欢她这份真实。
“那么你们去哪儿弄?”他来了兴趣。
“我不知道,我抽的是戴恩的。”她说。
“会不会是奥伯?”肥仔猜道。
“奥伯是个狗娘养的。”
“他怎么了?”
然而克里斯塔尔没有合适的字眼来说明奥伯到底怎么了,即使她有,她也不想谈论这个人,因为想起他,她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有时,他会到家里来和特莉一起嗑药,其他时候他会来跟她上床。克里斯塔尔有时会在楼梯上碰到他,一边拉着他那脏兮兮的裤子前裆,一边透过瓶底厚的眼镜冲着她色迷迷地笑。奥伯经常会有些小活儿交给特莉,比如藏台电脑什么的,或是让陌生人在家里待一晚,要么就是一些克里斯塔尔不清楚是什么的营生,只知道届时她妈妈会出去好几个小时。
不久之前,克里斯塔尔做过一个噩梦。梦里,她的母亲被拽着手脚,四肢摊开,绑在一个类似铁架子的东西上,她的身体似乎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洞,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巨型鸡。梦里,奥伯在特莉山洞般的身体内部进进出出,不知摆弄些什么东西,特莉小小的脑袋看上去既害怕又凄凉。醒来时,克里斯塔尔感到又难过,又愤怒,又恶心。
“他是个混球。”克里斯塔尔说。
“他是不是一个光头、脖子上全是文身的高个子?”肥仔问。本周第二次翘课时,他坐在丛地的一堵墙上,无所事事地乱看了一个小时。那个在一辆白色货车的后面忙活的秃头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那是皮奇·普里查德,”克里斯塔尔说,“如果你是在塔本路上看到他的话。”
“他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克里斯塔尔回答,“你可以去问戴恩,他有哥们儿认识皮奇的兄弟。”
不过,她很高兴看到他真的对这些感兴趣,以前他从未一口气跟她说这么多话。
“他被判刑了,只不过是缓期执行。”
“因为什么?”
“他在克罗斯基斯用碎玻璃划伤了一个人。”
“为什么?”
“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在那儿。”克里斯塔尔说。
她心情很好,而她心情很好的时候说话往往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除了对凯斯奶奶的担心(但不管怎么说,凯斯奶奶还活着,活着就有康复的希望),这两周过得还不错。特莉再次开始了贝尔堂的戒毒项目,并一直坚持着,同时克里斯塔尔也保证每天把罗比送到托儿所去。他的小ρi股基本上好了。那个社工看上去挺满意的。克里斯塔尔自己也每天去学校,尽管她一次也没参加过周一或周三跟特莎的见面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去。有时候,人就是会改掉某些习惯。
她又扭头看看肥仔。她以前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喜欢他,直到在学校剧场的迪斯科舞会上他挑中了她。所有的人都认识肥仔,他讲的某些笑话广为流传,就像电视上好玩儿的事情一样。(克里斯塔尔在每个人面前都装作自己家里有电视。她在朋友们和凯斯奶奶的家里看过不少,足够让她装一装。“是,真烂。”“我知道,我也差点吓尿了裤子。”别人讨论看过的电视节目时,她就会说些诸如此类的话。)
肥仔正在想象被碎玻璃划伤会是什么感觉。玻璃的尖端割破他脸上柔软的皮肉,他能感觉到那里的神经如被火烧,空气刺痛了伤口,血涌出来时,热乎乎,湿嗒嗒的。他发现嘴角的皮肤立刻抽动着变得异常敏感,仿佛真的被划破了一样。
“他还随身带刀吗?我是说戴恩?”他问。
“你怎么知道他随身带刀?”克里斯塔尔反问道。
“他用刀威胁过凯文·库珀。”
“哦,是的。”克里斯塔尔承认了,“库珀是个蠢材,不是吗?”
“是,他是个蠢材。”肥仔说。
“戴恩带着刀是为了防赖尔登兄弟。”克里斯塔尔给出了答案。
肥仔喜欢克里斯塔尔“事实就是如此”的口气,她认为带刀没什么不对,因为跟人结了梁子,就要做好暴力相向的准备。这就是生活粗粝的真实面,这就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当天,汪汪到家里去之前,鸽笼子还在纠缠特莎,一定要问她他的竞选宣传册是用黄纸印还是白纸印好……
“到那里去怎么样?”过了一会儿,肥仔建议道。
他们的右边是一面长长的石墙,墙上的门开着,可以瞥见里面的绿茵和石头。
“好,没问题。”克里斯塔尔说。她以前也进过一次墓地,是跟尼奇和莱安妮一起。她们坐在一个墓|茓上面,开了两罐饮料,心下对自己的行为稍有忐忑。后来,一个女人冲着她们大喊,骂了几句,她们就离开了,走时莱安妮把空易拉罐向那女人抛了过去。
然而,当和克里斯塔尔走在坟墓间宽宽的水泥道上时,肥仔发现这里太暴露了,那些蒙着青苔的扁平墓碑根本起不到任何遮掩作用。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远端的伏牛花树篱。他径直从墓地穿了过去,克里斯塔尔跟在后面,双手Сhā在口袋里。他们在长方形的墓床间穿行,绕过一个个经年磨损、字迹难辨的墓碑。这是个很大的墓地,被打理得十分精心。最终,他们看到了那些较新的墓,上面竖着精雕细琢的黑色大理石墓碑,金色碑文。墓前敬献给死者的鲜花犹未枯萎。
献给林赛·凯尔,1960.9.15-2008.3.26
睡个好觉,妈妈
“嗯,在那边没问题。”肥仔瞅瞅开着黄花的多刺灌木和水泥墙间黑黢黢的缝隙。
他们爬进潮湿的树荫,脚踩在泥土上,背贴着冰冷的墙壁。从灌木的间隙可以看见一块块墓碑,但是并无人影。肥仔娴熟地做起了大麻烟卷,他希望克里斯塔尔在看着他并觉得他很厉害。
然而克里斯塔尔的目光透过葱郁的深绿色叶冠凝视着外面,想着安妮-玛丽。谢莉尔阿姨告诉她,安妮-玛丽周四去医院看过凯斯奶奶。如果她那天恰好翘课,也去了医院,她们就终于可以见上一面了。她幻想过很多次自己和安妮-玛丽的相遇。她会对她说:“我是你的妹妹。”在这些幻想中,安妮-玛丽总是很高兴。认识之后她们会一直见面,最后安妮-玛丽会建议克里斯塔尔搬去与她同住。想象中的安妮-玛丽有一栋像凯斯奶奶家那样的房子,整洁而干净,只是还要现代得多。最近,在她的想象中,克里斯塔尔又加入了一个躺在褶边摇篮里的粉嘟嘟的婴儿。
“给你。”肥仔说着把烟卷递给克里斯塔尔。她吸了一口,让烟雾在肺里停了几秒。大麻开始发挥作用,她的表情变得柔和而迷幻。
“你没有兄弟姐妹,”她问,“是不是?”
“没有。”肥仔说着摸摸口袋,看避孕套带了没有。
克里斯塔尔惬意地晃着脑袋,把烟卷递回给肥仔。肥仔吸了一大口,吐了几个烟圈。
“我是收养的。”过了一会儿,他说。
克里斯塔尔目瞪口呆地看着肥仔。
“你是收养的?真的?”
在意识稍有模糊、感官也略微迟钝的情况下,秘密轻易就被吐露,一切都变得容易了。
“我的姐姐被收养了。”克里斯塔尔对她和肥仔会这样互吐隐衷感到惊奇,但很高兴能够谈谈安妮-玛丽。
“是真的。我很可能出生在跟你差不多的家庭里。”肥仔说。
可是克里斯塔尔没有在听,她只想诉说。
“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利亚姆,但我没出生之前他们就被带走了。”
“为什么?”肥仔问。
他突然十分关心起来。
“我妈妈当时和里奇·亚当斯住在一起。”克里斯塔尔说。她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长烟。“那家伙是个变态。他要在牢里关一辈子,因为杀了人。他整天打妈妈和那两个孩子,然后约翰和苏就把他们带走了,后来社保也介入了,最后约翰和苏领养了他们。”
她又吸了一口,想着这段她出生之前的浸染在鲜血、愤怒和黑暗中的岁月。她听说了关于里奇·亚当斯的一些事情,主要是从谢莉尔阿姨那里。他用一岁大的安妮-玛丽的胳膊来捻香烟,还踢断了她的肋骨。他也打断了特莉脸上的骨头,直到现在,特莉的左脸颊跟右边比起来还有些凹陷。特莉的毒瘾一发不可收拾。基于对形势的判断,谢莉尔阿姨认为必须把那两个无人照料且饱受虐待的孩子从他们的父母身边带走。
“只能这样。”谢莉尔说。
约翰和苏是他们的远房亲戚,没有孩子。克里斯塔尔从来也没搞清楚,在他们家复杂的家谱上,约翰和苏处于什么位置,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更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实施特莉口中如同绑架般的营救的。跟官方纠缠了很久后,他们终于取得了孩子的监护权。而特莉一直跟里奇住在一起,直到他被捕入狱,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安妮-玛丽和利亚姆,至于原因究竟是什么,克里斯塔尔就不得而知了。整个故事溃烂流脓,充满憎恨、无法原谅的言语与威胁、限制令以及众多的社工。
“那么谁是你的爸爸?”肥仔说。
“外号老爷车。”克里斯塔尔努力想回忆起那人的真名。“巴里。”她小声说道,尽管怀疑这个答案不对。“巴里·科茨。只不过我用了妈妈的姓,威登。”
透过浓重的、甜蜜的烟雾,那个因为吸食毒品过量而死在特莉家卫生间里的年轻人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把烟卷递给肥仔,头倚在石墙上,看着上方那条被深色叶片涂抹上斑驳之色的一线天。
肥仔正在想着那个杀了人的里奇·亚当斯。不知道他自己的生身父亲是否也关在某处的监狱里,像里奇一样有文身,精瘦,肌肉发达。他不自觉地把鸽笼子跟这个强壮的、真实的男人相比。肥仔知道,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生母分开了,因为家里有特莎抱着他的照片,小小的,脆弱得像雏鸟一般,头上还戴着一顶白色的羊毛小帽。他是个早产儿。尽管他没有问,特莎还是告诉了他一些事情。比方说,他知道自己的生母生他时年龄很小。或许她就像克里斯塔尔这样,是人人都能骑的公用自行车……
在大麻的作用下,他飘飘然起来。他把一只手放在克里斯塔尔的后脖颈上,将她拉向自己,开始吻她,并将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另一只手摸向她的Ru房。他脑袋昏沉,手脚沉重,甚至触觉都受了影响。他摸索了一小会儿,才把手伸进她的T恤,塞入她的胸罩里。她的嘴很热,散发着烟草和大麻的味道,她的唇干燥而皴裂。他的兴奋也似略微变得迟钝,仿佛所有的感官都蒙上了一层无形的毛毯。把她的衣服拽开花了比上次更长的时间,戴避孕套也很费劲,因为他的手指已经变得僵硬而麻木。他甚至不小心把胳膊肘撞到了她肉乎乎的腋窝,连带着全身的重量,疼得她尖叫了一声。
她的身体比上次更干。他用力挤了进去,下定决心要实现此行的目的。时间像胶水般凝滞迟缓,他却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这让他有些焦躁,因为他感觉仿佛另有一个人,蹲伏在近旁,看着他们,在他耳边沉重地呼吸着。克里斯塔尔轻声呻吟着。她仰着头,使她的鼻子看上去很宽大,有些像猪鼻子。他把她的T恤推上去,看着她洁白光滑的Ru房在解开搭扣的胸罩里轻轻晃动。他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射了,而他自己满意的哼哼声也似乎属于那个蹲在一边偷听的陌生人。
他从她身上翻下来,褪下避孕套扔到一边,提上裤子拉链。他仍然觉得有些紧张不安,赶忙四下张望以确定这儿真的只有他们两个。克里斯塔尔一手拽起裤子,一手把T恤拉下来,然后把手背过去系上胸罩。
在他们坐在灌木丛后面的这会儿,天空变得更加多云阴暗。肥仔的耳朵里隐隐地嗡嗡作响,他很饿,脑子也几乎转不动了,耳朵却出奇地灵敏。他怎么也无法摆脱被人偷窥的恐惧,或许那人就坐在他们身后的墙头上呢。他想赶快离开。
“我们……”他嘀咕着,没有等她便爬出灌木丛,站了起来,掸掉身上的土。一百码开外有一对老夫妇,在一个坟墓边躬着身。他想逃开那两双或许看了、或许没看他干克里斯塔尔·威登的鬼魅之眼,而与此同时,找到正确的公交车站、坐车回到帕格镇的过程却艰巨得近乎难以忍受。他希望自己能够在一秒钟内被传送到自己的阁楼卧室里去。
克里斯塔尔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出来了。她拽拽T恤的下摆,无意间往脚下的草地看了一眼。
“该死。”她咕哝了一句。
“怎么了?”肥仔说,“来吧,我们走。”
“是菲尔布拉泽先生。”她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什么?”
她指着他们面前的小土丘。上面还未立碑石,但铺满了鲜花。
“看到了吗?”她说着蹲了下来,指着裹花的玻璃纸上夹的小卡片。“上面写着菲尔布拉泽。”她很容易就认出了这个名字,因为正是这个名字在她家与学校间穿梭,请求她的母亲允许她坐着小巴车离家去训练。“‘给巴里’,”她仔细地读着,“还有这个写着,‘给爸爸’。”她慢慢地念出了这几个字,“‘来自……’”
但尼安和西沃恩的名字她就不认识了。
“那又怎么样?”肥仔虚张声势地问,其实心里有些害怕。
那个柳条编的棺材就躺在他们下方几英尺处,里面躺着那个整天欢天喜地的小个子,他是鸽笼子最好的朋友,所以肥仔整天都能在自己家里看到他。而现在,他正在土里腐烂着。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他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这件事看上去像是某种报应。
“走吧。”他说,但克里斯塔尔没有动。“怎么了?”
“我为他参加了划艇队,是不是?”克里斯塔尔突然说。
“是又怎么样?”
肥仔像一匹惊马般躁动,不自觉地悄悄往后退。
克里斯塔尔抱着自己,盯着那个坟头。她觉得空虚、悲伤和肮脏。她真希望他们没有在这里做,没有这么靠近菲尔布拉泽先生。她很冷。不像肥仔,她没穿夹克。
“走。”肥仔又说了一遍。
她跟着他走出了墓地。一路上,他们俩再也没说过话。克里斯塔尔想着菲尔布拉泽先生。他总是叫她“克里斯”,其他人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她喜欢当克里斯。他总是喜欢大笑。可她现在却想哭。
肥仔在想,怎么才能把这件事编个笑话讲给安德鲁听。说他吸了大麻,干了克里斯塔尔,然后疑神疑鬼地觉得被人偷窥,最后爬出来时几乎一头撞在巴里·菲尔布拉泽的坟头上。可是,这事儿想起来怎么都不觉得好笑,起码现在还笑不出来。
第三部
双重释义
7.25一项决议不应与多于一个的主题相关……忽视这一准则通常会导致混乱的讨论并有可能导致混乱的行动。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从这里冲出去,扯着喉咙骂她是巴基斯坦表子。现在报纸也打电话来想采访,因为她……”
会议室的门敞着缝,所以,尽管接待员的声音不比耳语高多少,帕明德从旁边走过时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她不动声色地迅速上前一步,把门拉开,看见一个接待员正和见习护士紧挨在一起窃窃私语。门突然打开,那两个人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
“贾瓦德医——”
“入职的时候签了保密协议,你明白吗,凯伦?”
接待员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是,我——我没有——劳拉已经——我是来给你这个备忘的。《亚维尔公报》打电话来了。威登太太去世了,她的一个孙女说——”
“这些是给我的吗?”帕明德指着凯伦手上的病历,冷冷地问。
“哦——是的,”凯伦慌乱地说,“他想让克劳福德医生接诊,不过——”
“你最好回接诊台去。”
帕明德接过病历,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向接诊台。到了那里,面向一堆病人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叫谁,于是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文件夹。
“莫里森先生。”
霍华德笨重地站了起来,迈着惯常的摇晃步伐微笑着朝她走来。厌恶像胆汁一样涌上帕明德的喉咙。她转过身,走回她的诊室。霍华德跟在后面。
“帕明德一切都好吗?”说着,他关上门,不待邀请便在患者位上坐下。
这是他的习惯问候语,但今天听上去却像是在奚落她。
“哪里不舒服?”她生硬地问。
“有点儿难受,”他说,“就在这儿。看来需要点|乳膏什么的。”
他把衬衫从裤子里拽出来,往上掀了几英寸。在他的大肚子垂下来盖住大腿根的地方,帕明德看到一片鲜红的皮肤。
“你要把衬衫脱下来。”她说。
“只有这里痒。”
“我需要看整个上半身的皮肤。”
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解纽扣的时候,他问:“看到我今天早上发给你的议程了吗?”
“没有,我今天还没有看邮箱。”
她并没有说实话。事实上,帕明德已经看到了他发来的议程并十分生气,可现在不是告诉他的时候。她讨厌他把教区议会的事情带到她的诊室里来,讨厌他提醒自己在某方面他是她的上级,尽管她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有权让他脱衣服。
“你能不能——我需要看看下面。”
他抱起那摊像围裙般盖在腰间的肥肉,先是露出了裤子的上半部,然后终于轮到了腰带。他双手满抱着自己的脂肪,低头冲她微笑着。她把自己的椅子拉近些,脑袋与他的腰带平行。
霍华德的肚子上,方才隐藏起来的褶皱里有一片丑陋的、脱皮的疹子,像烫伤般通红,从躯干一侧蔓延到另一侧,活像一张脏乎乎的笑脸。一股腐坏的肉味飘到帕明德的鼻孔里。
“摩擦伤,”她说,“你挠抓的地方起了丘疹。好了,你可以把衬衫穿上了。”
他泰然地放下大肚子,伸手去拿衬衫。
“你会看到,我把贝尔堂的楼也放入了议程中。它如今正在吸引媒体的关注。”
她正在电脑上打字,没有回答。
“《亚维尔公报》,”霍华德说,“我正在给他们写文章。”他自下而上扣着衬衫的扣子,“谈到了问题的两面。”
她试图不去听他说什么,但那家报纸的名字让她的胃部一紧。
“你上次量血压是什么时候,霍华德?我没有看到过去六个月内的检测结果。”
“没问题的,我一直吃药控制。”
“不管怎样,还是应该查查,反正你都来了。”
他又叹了口气,费力地卷起了袖子。
“他们会先刊登巴里的文章,”他说,“你知道他投了一篇文章吗?关于丛地的?”
“知道。”她没有听从自己的判断,说了实话。
“你有副本吗?我不想跟他的内容重复。”
她握着血压计袖带的手颤抖了一下。袖带扣不上他的胳膊,于是她把它取下来,起身去拿大号的。
“不,”她背对着他,说,“我从来没看过。”
他看着她捏球囊,并带着仿佛观看某种异教仪式的宽容微笑注视着血压刻度。
“太高了。”她告诉他。结果显示低压一百,高压一百七。
“我在吃药。”他挠挠刚才袖带绕过的地方,然后放下袖子。“克劳福德医生没有意见。”
她开始在电脑屏幕上浏览他的药物清单。
“你吃的降压药是氨氯地平和苄氟噻嗪,对不对?然后是降血脂的辛伐他汀……没有用受体阻滞药……”
“因为我有哮喘。”霍华德边把袖子捋直,边说。
“……是的……还有阿司匹林。”她转身看着他,“霍华德,体重是你的健康问题中唯一要紧的一项。你咨询过营养师吗?”
“我开了三十五年熟食店,”他仍然微笑着,“不需要别人教我怎么吃。”
“生活方式上的些微调整会带来巨大的改变。如果你能减去……”
霍华德微微眨了眨眼,轻松地说:“还是简单点,我需要的就是止痒药膏。”
帕明德把心中的怒气都发泄在键盘上,重重地打下抗真菌和类固醇药膏。处方打印出来后,她一言不发地递给霍华德。
“谢谢你,”他说着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拽出椅子,“祝你愉快。”
“你想干什么?”
特莉·威登干瘪的身体被自己的门衬托得十分渺小。她用爪子般的双手抓住两边门框,堵住门口,试图显得更有威慑力些。现在是早上八点,克里斯塔尔刚刚带着罗比离开。
“只想跟你谈谈。”她的姐姐说。谢莉尔穿着白色的马甲和一条运动裤,看上去肩宽体壮,像个男人。她抽了一口香烟,在烟雾中斜眼看着特莉。“凯斯奶奶死了。”她说。
“什么?”
“凯斯奶奶死了,”谢莉尔大声又说了一遍,“反正你他妈的也不在乎。”
然而,特莉第一次就听到了。凯斯奶奶的死讯仿佛一记重拳打在她的肚子上,困惑中,她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声。
“你又吸了?”谢莉尔看着她那张紧绷而空洞的脸,厉声问道。
“滚,我没吸。”
她说的是真话。那天早上,特莉没有吸毒;三个星期以来,她都没有吸。她并不为此感到骄傲,她的厨房里也没有挂着星象图,她以前坚持的时间更长,甚至有过几个月不吸的纪录。过去的两周内,奥伯不在,所以控制变得容易些。但她的工具仍然放在那个旧饼干桶里,渴望正像永恒之火,在她脆弱的身体内燃烧。
“她是昨天死的,该死的丹尼埃尔拖到今天早上才告诉我,”谢莉尔说,“而我当时正准备去医院看她。丹尼埃尔想要房子。凯斯奶奶的房子。那个贪得无厌的表子。”
特莉很久没有进过霍普街上的那个带露台的小房子了,但当谢莉尔说话时,她却生动地看到了餐柜上摆的小玩意儿和窗上的纱帘。她能想象出丹尼埃尔站在那里,在橱柜里东翻西找,往口袋里顺手牵羊。
“葬礼星期二九点举行,就在火葬场。”
“知道了。”特莉说。
“那栋房子我们和丹尼埃尔同样有份,”谢莉尔说,“我会告诉她我们要拿到应得的一份。怎么样?”
“好。”特莉说。
她看着谢莉尔的淡黄|色头发和文身消失在街角,然后回到屋里。
凯斯奶奶死了。她们很久没有讲话了。你的事我沾也不沾了。我受够了,特莉,够了。尽管如此,她从来没有不理克里斯塔尔。克里斯塔尔成了她的心头肉。她去看克里斯塔尔那蠢到家的划艇比赛。临死前她喊的是克里斯塔尔的名字,不是她的。
好,没关系,死老太婆,我才不在乎。一切都太迟了。
特莉胸口发紧,颤抖着在气味难闻的厨房里摸索香烟,虽然她实际上渴望的是勺子、火和针管。
太晚了,已经来不及对那老太太说她早就该说的话。太晚了,已经来不及再次成为她的特莉宝贝儿。大女孩儿不哭泣……大女孩儿不哭泣……时隔多年以后,她才意识到由凯斯奶奶那副老烟枪的哑嗓子唱出的,其实是《雪莉宝贝》这首歌。
特莉的手在厨台上摸索,像害虫在垃圾中爬行。她找到一个个香烟盒,撕开,却发现都是空的。十有八九是克里斯塔尔拿走了最后一根烟,她现在已经是头贪婪的小母牛了,就像那个隐瞒凯斯奶奶死讯、希望能在她遗物里找到宝的丹尼埃尔。
一个油乎乎的盘子里有根长烟头,特莉把烟头在她的T恤衫上擦擦,用煤气炉子点着了烟。在她的脑子里,特莉听到了十一岁自己的声音。
我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她不想记起往事。她靠在水池上吸着烟,试着让自己往前看,想想两个姐姐之间即将发生的激战。没有人敢跟谢莉尔和沙恩过不去:他们俩的拳头都很厉害,而且沙恩前不久才将点着的破布塞进某个可怜虫的信箱,那正是他上次被拘禁的原因,若不是当时那家刚好没人,他现在还放不出来。但丹尼埃尔也有谢莉尔没有的武器:钱、她自己的房子,还有一部固定电话。她认识公职人员,也知道怎样跟他们交谈。她是那种有备用钥匙和神秘文件的人。
然而,尽管丹尼埃尔有秘密武器,特莉仍然怀疑她拿不到房子。有权争房子的人并不止她们三个。凯斯奶奶有许多孙子孙女,重孙辈也人数众多。特莉被奶奶收留之后,她的父亲又生了更多的孩子。谢莉尔断定足有九个,是五个不同的母亲生的。特莉从来没有机会结识她那些同父异母的手足,倒是克里斯塔尔告诉她凯斯奶奶见过他们。
“是吗?”她当时回嘴道,“我希望他们把她偷光,那个愚蠢的死老太婆!”
她是见到了其他的家庭成员,可就特莉听到的传闻,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天使。可只有她,曾经被叫做特莉宝贝儿的她,被凯斯奶奶永远地弃之门外。
清醒的时候,糟糕的思绪和回忆就会从身体内部的黑暗中倾泻出来,头骨里仿佛有黑色的苍蝇在嗡嗡乱叫。
我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特莉今天穿的是吊带背心,完全暴露了她满是伤疤的胳膊、脖子和上半部后背,那些地方的皮肤扭曲成不自然的褶皱,像融化的冰淇淋。十一岁时,她在西南综合医院烧伤科待了六个星期。
(“怎么会这样,亲爱的?”临床孩子的母亲问她。
她的父亲朝她扔了一锅燃烧的肥肉碎片,烧着了她身上穿的那件“人类联盟”T恤衫。
“意外。”特莉嘟囔着回答。对所有的人她都是这么说的,包括义工和护士。她宁肯自己被活活烧死,也不愿父亲去坐牢。
特莉十一岁生日过后不久,母亲就抛下三个女儿离家出走了。很快,丹尼埃尔和谢莉尔就搬出去跟她们男朋友的家人一起住了。特莉是唯一被落下的那个。她努力地为父亲做饭,固执地抱着母亲会回来的希望。尽管刚进医院的时候要忍受日夜不停的疼痛和恐惧,她仍然觉得发生这种事是令人高兴的,因为可以肯定,母亲必然会听到消息,回来找她。病区入口处每有动静,特莉的心都会激动地猛跳一阵。
然而,在那孤单痛苦的六周里,凯斯奶奶是唯一的探病人。凯斯奶奶坐在孙女的床边,陪她度过安静的下午和傍晚,提醒她对护士说谢谢。尽管表情严厉,要求严格,奶奶却总是表现出意料之外的温柔。
她给特莉买了一个廉价的塑料娃娃,穿着亮闪闪的雨衣,但当特莉脱下它的衣服时,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穿内裤,奶奶。”
凯斯奶奶咯咯地笑了起来,之前她从未这样笑过。
我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她希望凯斯奶奶把她带回家。她这样请求过她,凯斯奶奶也答应了。有时,特莉觉得,尽管疼痛,住院的几个星期仍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那段时间是那么安全,人们都照顾她,对她很好。她本以为自己会跟着凯斯奶奶回家,住到那个挂着漂亮纱帘的房子里,而不是回到父亲身边。那里,卧室门会在半夜打开,弹落谢莉尔留下的大卫·埃塞克斯海报,父亲手放在裤子拉链上朝她的床边走来,不管她怎样苦苦哀求……)
成年的特莉把香烟过滤嘴扔在厨房的地板上,大步朝前门走去。她需要比尼古丁更强的东西。她沿着门口的小径走到街上,朝着刚刚谢莉尔离开的方向继续往前。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两个邻居站在人行道上聊天,看着她走过。像幅图画对不对?还会持续一会儿。特莉知道自己永远是八卦的话题,她知道她们会说些什么,有时她们会冲着她喊出来。隔壁那个自以为是的贱人一直在向教区议会唧唧歪歪地抱怨特莉的花园。操他妈的,操他妈的,操他妈的……
她开始小跑起来,试图能够跑赢回忆。
你连他的爸爸是谁都不知道,是不是,你这个小贱人?你的事我沾也不沾了。特莉,我受够了。
那次是她们最后一次谈话,之后,凯斯奶奶就跟别人一样称呼她,而特莉也以牙还牙。
那就见你的鬼去吧,死老太婆,见你的鬼!
她从来没有说过:“你辜负了我,凯斯奶奶。”她从来没有说过:“你为什么不带我回家?”她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胜过任何人,凯斯奶奶。”
她希望奥伯大神已经回来了。他应该是今天回来,今天或明天。她必须吸一点。必须。
“嗨,特莉。”
“看到奥伯了吗?”她问那个站在酒铺墙边就酒抽烟的男孩。后背上的伤疤似乎开始烧灼起来。
男孩摇摇头,嘴里不知嚼着什么,色迷迷地看着她。她加快了脚步。社工、克里斯塔尔和罗比,这些纷至沓来的思绪也让她难受:更多嗡嗡叫的苍蝇,但他们跟那些盯着她看的邻居一样,只知道批评她,他们不理解她的需求有多么迫切。
(凯斯奶奶把她从医院接回家,安置在多余的房间里。那是特莉睡过的最干净、最漂亮的房间。在那里的三个晚上,凯斯奶奶给了她睡前的晚安之吻后,她都会坐起来,重新摆弄身旁窗台上的小装饰品:玻璃花瓶里叮当作响的一束玻璃花,里面嵌了贝壳的粉红色塑料镇纸,还有特莉的最爱,一匹前蹄腾起、傻笑着的陶马。
“我喜欢马。”她曾经告诉凯斯奶奶。
母亲没离开之前的日子里,学校曾组织学生去参观农业展。特莉这一班的同学看到了一匹巨大的黑马,浑身挂满黄铜马饰。她是班上唯一有勇气去摸那匹马的孩子。马的味道让她陶醉。她抱住一条柱子般粗壮的马腿,白色马蹄上的毛长得垂到了地上。老师喊道:“小心,特莉,小心!”年迈的马主人微笑着告诉她没关系,萨姆森不会伤害像她这样可爱的小女孩。
陶马的颜色和萨姆森不一样,它是黄|色的,长着黑色的鬃毛和尾巴。
“喜欢就给你了。”凯斯奶奶对她说,特莉欣喜若狂。
可是,第四天上午,父亲来了。
“跟我回家!”他脸上的表情让特莉感到害怕,“不许跟这个告密的死老太婆待在一起,我不允许!不行,小贱人。”
凯斯奶奶和特莉一样害怕。
“迈克,不。”凯斯奶奶一直苦苦哀求。几个邻居透过窗户往里窥视。凯斯奶奶拉着特莉的一条胳膊,父亲抓住另一条。
“跟我回家!”
他打青了凯斯奶奶的一只眼。他把特莉拽进车里。把她弄进屋里后,他对她拳打脚踢,不管不顾一顿暴揍。)
“看到奥伯了吗?”特莉朝五十码外奥伯的邻居喊道,“他回来了吗?”
“不知道。”那女人说着扭过头去。
(不打特莉时,迈克就做别的事,令她无法启齿的事。凯斯奶奶再也不来了。十三岁时,特莉逃跑了,但没有去凯斯奶奶家,因为她不想让父亲找到她。但人们还是抓住了她,把她送进了收容中心。)
特莉用力拍打奥伯的门,等了等,又开始敲,但还是没人开门。她跌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浑身发抖,哭了起来。
两个翘课的温特登女生从旁边走过,看了她一眼。
“是克里斯塔尔的妈妈。”其中一个大声说。
“那只鸡?”另一个扯高了嗓门回答。
特莉无法打起精神来骂她们,因为她哭得太厉害了。那两个女孩嗤笑着大步走出了她的视线。
“表子!”走到街角时,一个女孩回头喊道。
加文本可以邀请玛丽来他的办公室,讨论最近和保险公司的往来信函,但最后还是决定去她家里拜访。她厨艺了得,所以他预留出下午较晚的整段时间,怀抱着她能请他留下来共进晚餐的些微希望。
出于本能的羞怯,他无法直面她的悲痛,而这种羞怯近日已因定期的联系而消弭。他一直对玛丽心存好感,但有巴里在场的时候,玛丽的存在总是变得模糊。她倒从没有显出不喜欢贤内助角色的样子,相反,她对自己能起美化背景的作用似乎很是满意,知足地为巴里的笑话捧场,知足地只是待在巴里身边。
加文觉得凯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甘当这样的角色。把车开上教堂街时,加文想,若是建议凯为了男友的愉悦、快乐和自尊调整自己的言行或压制自己的观点,她准会勃然大怒。
他认为自己的过往情史没有哪一段比现在更不快乐。哪怕是跟丽莎之间的感情垂死挣扎时,也会有休战,有笑声,有往日甜蜜突然涌上心头的时刻。和凯在一起却像是持续的战争。有时,他会忘记他们应该是喜欢彼此的。话说她到底喜欢他吗?
去迈尔斯和萨曼莎家吃晚饭的次日上午,他们之间发生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争吵以凯摔下听筒、挂断加文的电话而告终。之后的整整二十四小时,加文都相信他们的关系算是完了。不过,尽管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心里感到的却是忧虑多过轻松。在他的幻想中,凯最好消失回伦敦,然而事实是,她已经通过一份工作和一个在温特登上学的女儿把自己和帕格镇拴在了一起。在这个芝麻大的小镇上,恐怕会跟她低头不见抬头见。也许,她已经开始在流言之井里下毒对付他了。他想象着她把在电话里对他说的话又讲给萨曼莎或是那个让他起鸡皮疙瘩的熟食店大嘴老太婆听。
我为了你让女儿转学,我自己辞职又搬家,你对待我却像是对一个不用付钱的妓汝。
人们会说他为人很不地道。或许他这件事做得真的不地道。在这段恋情的进程中,一定有某个他应该抽身而退的决断时刻,但他没有看到。
整个周末,加文都在阴郁地思考自己被人们看做负心汉时会有何感受。他从来没有担纲此等角色。丽莎甩了他之后,所有的人都同情他,对他很客气,特别是菲尔布拉泽夫妇。负罪感和恐慌像疯狗一样纠缠着他,直到星期天晚上,他终于崩溃,通过电话向凯道歉。现在,他又回到了自己不想待的位置,为此他对凯心生怨恨。
加文把车停在菲尔布拉泽家的车道上,就像巴里活着时他经常做的那样。他朝前门走去,注意到自他上次拜访后,有人修剪了草坪。按了门铃后,玛丽几乎是立刻就把门打开了。
“嗨,下午——玛丽,怎么了?”
她的整张脸都是湿的,晶亮的眼泪马上就要从眼眶里落下来。她深吸了一两口气,摇了摇头。接下来,在意识到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之前,加文发现自己在门阶上和她抱在了一起。
“玛丽,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感觉到她点了点头。他深知两人无遮无挡地抱在一起多么引人注目,也知道身后就是一条开阔的马路,于是引着她进了屋。在他的怀里,她是那么娇小而脆弱,手指紧紧抓住他,脸贴在他的风衣上。他尽可能轻地松开手提包,但包落到地上的声音还是让她猛地退后,倒吸一口气,双手捂住了嘴。
“对不起……对不起……哦上帝,加文……”
“到底怎么了?”
他的声音与平日不同:更强势,更有力,更像迈尔斯在工作中处理危机时的语气。
“有人把……我不……有人把巴里的……”
她示意他到家里的办公间里去。那是一个杂乱、简陋却又舒适的房间,巴里以前的划艇奖杯放在架子上,墙上挂着一个相框,照片上八个女孩脖子上挂着奖牌,握拳击向天空。玛丽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电脑屏幕。加文风衣也没脱便一ρi股坐到椅子上,瞪着帕格镇教区议会网页上的留言板。
“今天上午我去了熟食店,莫琳·洛伊告诉我有许多人在网站上贴了慰问信息……所以我登录上去,想留言谢谢大家。结果——看……”
她说话间加文就已经看到了。西蒙·普莱斯不适合参选议会,发帖人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
“耶稣基督。”加文厌恶地说。
玛丽又哭了起来。加文想重新抱住她,却又不敢,特别是在这么一个处处能看到巴里痕迹的地方。于是,他转而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带着她穿过客厅走进厨房。
“你需要喝一杯,”他用自己所不熟悉的强势命令语气说道,“奥古蛋白①饮料。东西在哪里?”
①奥古蛋白,即SOD(Superoxide dismutase),学名超氧化物歧化酶,是一种源于生命体的活性物质,能消除生物体在新陈代谢过程中产生的有害物质。
没等她回答,他就想起来了。他曾好多次见巴里从橱柜里拿出那几个瓶子,于是轻车熟路地为她调了一杯杜松子酒和奎宁的混合饮料。就他所知,她在饭前只喝这个。
“加文,现在才下午四点。”
“谁在乎?”换上新嗓音的加文说,“喝下去。”
尽管还在啜泣,玛丽仍然忍不住笑了一声。她接过杯子,小口地喝了起来。加文拿起纸巾为她擦掉脸上和眼里的泪。
“你太好了,加文。你不想喝点什么吗?咖啡或……或啤酒?”她问,又忍不住轻笑一下。
他从冰箱里给自己拿了一瓶啤酒,脱掉风衣,挨着厨房中间的餐台坐在她的对面。过了一会儿,喝完大半杜松子酒后,玛丽再次平静下来,恢复了加文熟悉的样子。
“你认为是谁干的?”她问。
“某个混蛋。”加文说。
“现在他们都在抢他在议会里的位子。像往常一样为了丛地的事情争论不休。而他还在那里,还在发表他的看法。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也许真的是他,在留言板上发帖?”
加文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不是开玩笑,只好微微一笑,避免评论。
“要知道,我愿意认为他在担心我们,不管他在哪里,担心我和孩子们。但我怀疑这一点。我敢打赌,他更担心的是克里斯塔尔·威登。如果他真的在那儿,你知道他最有可能对我说什么吗?”
她将杯中剩下的饮料一饮而尽。加文觉得自己调制的时候并没有放太多酒,但玛丽的两颊已经出现了绯红。
“不知道。”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他会告诉我,我不是孤单一人,”玛丽说。令加文意外的是,在他一贯认为温柔的嗓音里,竟然听到了愤怒。“是的,他很有可能会说:‘你有所有的家人和我们的朋友,还有孩子们来安慰你,但是克里斯塔尔,’”玛丽提高了嗓门,“‘克里斯塔尔却没有任何能照顾她的人。’你知道我们结婚纪念日那天他在忙什么吗?”
“不知道。”加文只好再次这样回答。
“他在为地方报纸写一篇关于克里斯塔尔的文章。克里斯塔尔和丛地。该死的丛地。要是能永远不听到这两个名字,我绝不会嫌那一天来得太早。我想再来一杯杜松子酒。我还没喝够。”
加文机械地拿起她的杯子,惊讶万分地走到放酒的橱柜边。他一直以为玛丽和巴里是完美婚姻的楷模。他从来没想过,玛丽并不是百分百支持她那大忙人丈夫的每个冒险和每次远征。
“傍晚进行划艇训练,周末开车送她们去比赛。”她说,伴着加文往她杯里加的冰块发出的叮当声。“大多数晚上,他都坐在电脑前面,试图劝说人们支持他帮助丛地,要么就是为议会议程添点儿料。所有的人都在说,‘巴里真棒啊,为大家做了这么多事,热心地做志愿者工作,为社区尽心尽力。’”她喝了一大口掺了奎宁的杜松子酒,“啊哈,真棒,棒极了。直到他送了命。结婚纪念日那天,一整天,他都在拼命地写,生怕误了那愚蠢的稿约。而他们现在还没把那篇文章发出来!”
加文无法把眼睛从她脸上挪开。愤怒和酒精让她的脸恢复了血色。她坐得笔直,而不是最近常有的躬身驼背的样子。
“他就是那样才送命的,”她清楚地说,声音在厨房里略微回响。“他把自己的一切给了所有的人。只除了我。”
巴里的葬礼过后,加文一直带着深深的心虚在想,若是自己死了,在社区里留下的空洞肯定相对小得多。此刻,看着玛丽,他开始觉得一个人的死亡在另一个人心中留下巨大的空缺是不是更糟呢?巴里知道玛丽的感受吗?他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吗?
前门很响地打开,加文听到四个孩子进来了:谈话声、脚步声,然后是鞋和书包扔在地上的声音。
“嗨,加文。”十八岁的弗格斯跟他打了个招呼,一边吻吻妈妈的额头。“你喝酒了吗,妈妈?”
“是我的错,”加文说,“要怪就怪我吧。”
菲尔布拉泽家的孩子是那么乖巧。加文喜欢他们跟妈妈讲话、拥抱她、彼此交谈和与他聊天的方式。他们开朗、礼貌又有趣。于是他不由又想起了盖亚,想起她刻薄的Сhā嘴、如碎玻璃般锋利的沉默和冲着他的大嚷大叫。
孩子们拥进厨房翻找饮料和点心时,玛丽说:“我们还没谈保险的事儿呢。”
“没关系,”加文不假思索地回答,又匆忙纠正自己,“我是说,我们可以去客厅或……”
“好。”
从厨房的高脚凳上下来时,她踉跄了一下,加文赶紧扶住她的胳膊。
“留下来吃晚饭吗,加文?”弗格斯问。
“请赏光,如果你愿意的话。”玛丽说。
加文心中涌过一股暖流。
“荣幸之至,”他说,“谢谢。”
“令人悲伤,”霍华德·莫里森坐在壁炉前,轻轻摇晃着身体,“十分令人悲伤。”
莫琳刚刚讲完凯瑟琳·威登的死讯。当晚早些时候,她从她在医院当接待员的朋友凯伦那里得知了事情始末,包括凯斯·威登的孙女对医院的不满。一种高兴而又鄙夷的表情堆积在她脸上,在心情极度不好的萨曼莎看来,她的脸看上去活像一颗落花生。迈尔斯按传统表达出惊讶和同情,雪莉却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她最恨莫琳抢风头,站在舞台中央向大家公布本该她第一个得知的消息。
“我妈妈是那家人的老相识。”霍华德告诉萨曼莎,虽然后者早就知道了。“那些霍普街上的邻居。凯斯算是个体面人。她的房子总是一尘不染,而她自己一直工作到六十多岁。是的,不管她的家里人最后变成了什么德行,凯斯·威登倒是个靠自己汗水吃饭的人。”
霍华德喜欢在适当的时候赞美一下别人。
“钢厂关闭后,凯斯的丈夫失了业,整天喝酒,她的日子可不好过。”
萨曼莎几乎再也装不出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样子,幸亏此时莫琳Сhā话了。
“《公报》已经盯上贾瓦德医生了!”她沙哑的大嗓门突然响起,“想想连报纸都扯进来了,她该是什么心情!那家人不会善罢甘休,不过,也不能怪他们,是不是,毕竟人单独留在屋里三天才被发现。你认识她吗,霍华德?哪个是丹尼埃尔·福勒?”
雪莉站起身,腰里系着围裙,大步走出了房间。萨曼莎喝了一口酒,脸上露出了微笑。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霍华德说。他一向以几乎认识帕格镇的每个人为傲,但威登家的年轻人们按理说更属于亚维尔。“不可能是女儿,凯斯只有四个儿子。我猜应该是孙女。”
“她想要官方介入调查,”莫琳接着说,“这样的纠纷总会走到这一步。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若说有什么意外,我只是有点吃惊会花这么长时间。有一次,贾瓦德医生不肯给哈伯兹的儿子开抗生素,结果害得那男孩因为哮喘发作而住院。你知不知道,她是在哪里接受的执业培训,印度还是——?”
在厨房里搅拌肉汁的雪莉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她一向最烦莫琳独霸谈话内容,起码她是这么解释自己的怒气的。雪莉下定决心,莫琳讲完之前绝不回去,于是她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看看是不是又有人发来不参加下次议会委员会议的致歉信。作为议会秘书,她已经开始整理议程了。
“霍华德——迈尔斯——过来看这个!”
雪莉的叫声失掉了平日柔软悦耳的音质,变得尖利刺耳。
霍华德摇摇晃晃地走出客厅,迈尔斯紧随其后,身上还穿着白天上班时的西装。莫琳眼袋塌陷、涂着厚重睫毛膏的眼睛布满血丝,正像猎犬般盯着空荡荡的门边。显而易见,她急切地想知道雪莉找到或看到了什么。莫琳的手指像盘根错节的老树根,罩在布满黑色老年斑、豹纹般的半透明皮肤下,不停揉搓着从颈部链子上垂下来的十字架和婚戒。从她嘴角拖到下巴的深纹总让萨曼莎想起口技师的傀儡人偶。
你为什么一直杵在这里?萨曼莎在自己心里冲着这个老女人大声质问道,好像我在霍华德和雪莉的口袋里生活还不够孤单似的。
厌恶反胃般在萨曼莎心中涌起。她真想抓住这个热得过分、挤得心烦的房间,在两手间揉成一团,直到里面的王室瓷器、煤气炉子和迈尔斯的镀金相框都碎成渣。然后,她会抓起这团垃圾,连带着里面那个浓妆艳抹、哀号连连的干瘪老太婆,像丢铅球一样朝着落山的太阳丢过去。在她的想象中,这个揉碎的客厅和玩儿完的死老太裹胁着呼呼的风声,飞过天际,一头扎入无边的大海,只剩下她,萨曼莎,独立原处,天地一片清净。
她过了一个糟糕的下午。和会计的谈话内容令人心焦,她都不记得是怎么把车从亚维尔开回来的。她本有可能冲迈尔斯发泄一番,可他回家后,在门厅里把公文包一扔,扯掉领带,向她抛了个问题。“你还没做晚饭,是不是?”
他夸张地嗅嗅空气,然后自己给出了答案。
“噢,你还没做。正好,爸爸妈妈邀请我们过去吃饭。”没等她反对,他便敏锐地加了一句,“跟议会的事儿没关系,只是商量一下爸爸六十五岁生日怎么过。”
在这个时候,愤怒反倒像个救兵,暂时化解了她的焦虑和恐慌。她跟着迈尔斯出门、上车,怀抱着被不公正对待的自艾自怜。拐过常青湾时,迈尔斯终于想起来问了她一声:“怎么样,今天还好吧?”她回答:“太他妈的好了。”
“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莫琳打破了客厅的沉默。
萨曼莎耸耸肩。雪莉最喜欢把家里的男人们叫走,留下女人们瞎琢磨。她决不表现出丝毫兴趣,决不让她婆婆如意。
霍华德如大象般沉重的脚步踩得门厅地毯下的木地板吱嘎作响。莫琳半张着嘴,迫不及待地等着。
“来了,来了,来了。”霍华德说着轰隆隆地回到了屋里。
“我登录议会网站,想查看一下下次会议的缺席致歉信,结果——”雪莉紧跟在霍华德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有人发表了指控西蒙·普莱斯的言论。”迈尔斯从他父母身边挤过来对萨曼莎说,争得头筹,抢先发布了消息。
“什么样的指控?”萨曼莎问。
“参与销赃,”霍华德重又站到了聚光灯下,“还有在印刷厂揩老板的油。”
萨曼莎很高兴地发现自己不为所动。她几乎完全不知道西蒙·普莱斯是谁。
“这些批评是以假名发表的,”霍华德接着说,“而且不是什么有品位的假名。”
“你的意思是粗俗的假名吗?”萨曼莎问,“比如大鸡芭之类?”
霍华德的笑声像打雷般席卷了整个房间,莫琳造作地惊叫一声,但迈尔斯瞪了她一眼,雪莉看上去则已经是出离愤怒了。
“不是那样,萨咪,不,”霍华德说,“不,发帖人自称‘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
“哦。”萨曼莎的笑容消失了。她不喜欢这个。毕竟,当医生们把针头和输液管扎进巴里瘫软的身体时,她就在救护车上。她亲眼看到他在塑料面罩后停止了呼吸,亲眼看到玛丽抓住他的手腕,哀号着,哭泣着。
“噢,不,太坏了,”莫琳用她牛蛙般聒噪的嗓音评论道,“太恶心了。假借死者之名发表意见,躲在不能出来澄清自己的名字后面。这样做是不对的。”
“没错。”霍华德表示赞同,一边漫不经心地走到房间另一边,拿起酒瓶,回来将萨曼莎的空杯斟满。“但是有人可不在乎品位不品位,如果他们要的只是把西蒙·普莱斯踢出局。”
“如果我对你的想法猜得没错,爸爸,”迈尔斯说,“他们要对付的难道不应该是我,而不是普莱斯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动手,迈尔斯?”
“什么意思?”迈尔斯立刻追问。
“意思就是,”霍华德愉快地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两周前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内容关系到你。没有具体的指责,只是说你不适合接替菲尔布拉泽的位置。如果那封信和今天的帖子不是同一伙人发的,我才意外呢。看到没?它们都跟菲尔布拉泽有关系。”
萨曼莎有点过于热情地举杯,结果酒顺着她的下巴流了出来,刚好是以后她自己的口技师傀儡纹会出现的位置。她用袖子擦了一把脸。
“信在哪儿?”迈尔斯努力不表现出紧张。
“我把它扔进碎纸机了。没有署名,不算数。”
“我们不想让你担心,亲爱的。”雪莉拍拍迈尔斯的胳膊。
“不管怎样,他们找不到你的任何污点,”霍华德进一步宽儿子的心,“否则他们早像对普莱斯那样都说出来了。”
“西蒙·普莱斯的妻子是个可爱的姑娘,”雪莉不无遗憾地说,“我相信鲁思对她丈夫的行径一无所知,如果那些指控都确凿的话。她是跟我在一个医院工作的朋友,”雪莉特意向莫琳解释,“是个护士。”
“她又不是第一个没嗅出味道有什么不对的妻子。”莫琳反驳道,用洞察世情的智慧完胜知情人的内幕信息。
“绝对是厚颜无耻,竟然用了巴里·菲尔布拉泽的名字,”雪莉假装没有听见莫琳的话,径直往下说道,“一点没有考虑巴里的遗孀和其他家人的感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可以牺牲任何人。”
“这也向你表明了我们面对的是什么。”霍华德说。他挠了挠大肚子上的褶,思索着。“从战略上来讲,这是很聪明的做法。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普莱斯会分散支持丛地一派的选票。‘说死你’也不笨,她也意识到了,并想把他踢出去。”
“但是,”萨曼莎说,“也有可能根本就和帕明德或政治倾向没关系。说不定是我们不认识的人发布的,他只是跟西蒙·普莱斯有私怨。”
“哎呀,萨姆,”雪莉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摇着头说,“显然,你在政治方面才刚入门。”
哦,滚开,雪莉。
“那么他们为什么假借巴里·菲尔布拉泽的名义?”迈尔斯向他的妻子发难。
“因为那个名字就在网站上啊,不是吗?空出来的正是他的席位。”
“谁会翻遍议会网站找到那样的信息呢?不,”他表情严峻地说,“一定是个内部知情人。”
内部知情人……莉比有次告诉萨曼莎,显微镜下,一滴池塘里的水包含成千上万个物种。萨曼莎想,他们都荒谬至极,坐在雪莉的工艺盘前活像坐在唐宁街的内阁会议室里,就好像一个教区议会里鸡毛蒜皮的小破事儿真是什么有组织的阴谋,就好像这一切真有多么重要似的。
萨曼莎愤愤然地刻意不再关注他们。她盯着窗外傍晚澄澈的天空,脑子里浮现出杰克,莉比最爱的那支乐队里的肌肉小子。今天午餐时间,萨曼莎外出买三明治,同时带回来一本音乐杂志,上面有杰克和乐队其他成员的专访。里面有很多图片。
“是给莉比的。”萨曼莎对便利店的年轻女店员这么说。
“哇哦,看看他。我是不会因为他在床上吃吐司就把他踢下去的。”凯尔莉指着杰克说。图片上的杰克上身全祼,头向后仰,露出粗壮结实的脖子。“哦,但他只有二十一岁。我可不愿意老牛吃嫩草。”
凯尔莉二十六岁。不过萨曼莎不在乎用自己的年龄减去杰克的。她吃了三明治,也读了专访,细细看了所有的图片。杰克双手吊在单杠上,二头肌在黑T恤下高高鼓起;杰克的白衬衫敞开,牛仔裤松垮的裤腰上方,腹肌如刀削斧凿般轮廓清晰。
萨曼莎又喝了一口霍华德为她倒的酒,视线越过黑乎乎的女贞树篱,瞪着上方玫瑰粉色的美丽天空。曾经,她的|乳头也是那种粉色,在没有被怀孕和哺|乳搞得暗沉和膨胀之前。她想象十九岁的自己,去配二十一岁的杰克。再次变得腰肢纤细,曲线婀娜,皮肤紧致,腹部也像他那样平坦结实,舒服地待在十号白色短裤里面。她生动地回想起穿着那样的短裤坐在一个年轻男孩子腿上的感觉,赤祼的大腿下,粗糙的牛仔布被阳光晒得暖暖的,大手环着她柔软的腰。她想象杰克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上;她想象自己扭过头去,正碰上那双蓝色的眼睛,如此靠近他高高的颧骨和线条硬朗的嘴唇。
“在教堂会厅里,让巴克诺尔供餐。”霍华德说,“我们邀请了所有的人:奥布里和茱莉亚——所有的人。运气好的话,会是双喜临门,你加入议会;我,又年轻一岁——”
萨曼莎觉得头重脚轻、春心荡漾。他们什么时候能吃饭?她意识到雪莉已经离开了房间,希望她是去把食物摆在餐桌上的。
电话突然在萨曼莎肘边响起,吓得她差点跳了起来。没等他们任何一个人做出反应,雪莉已经冲了回来。她一只手上戴着碎花的烤箱手套,另一只手拿起了话筒。
“2295?”雪莉的语调像唱歌般上扬,“哦……你好,鲁思,亲爱的!”
霍华德、迈尔斯和莫琳绷直了身体,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话。雪莉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她的丈夫,仿佛要将鲁思的声音通过眼神传递到她丈夫的脑子里。
“是的,”雪莉悦耳的嗓音说道,“是的……”
萨曼莎离电话最近,可以听到里面女人的声音,但听不清说什么。
“哦,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