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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暴的孙策(1)
荆州牧刘表这几年心情都不大安稳,因为北方打得一塌糊涂,曹操跟吕布打,吕布跟刘备打,袁绍跟公孙瓒打,曹操跟袁绍打,袁术也派孙坚来跟他打。要不是他的心腹爱将黄祖的伏兵在岘山一箭射死了孙坚,他这个荆州牧早几年就呜呼哀哉了。
他知道孙坚那伧夫的残忍,要是被他攻下了襄阳,自己就会遭到南阳太守张咨一样的命运。当年张咨还以为孙坚北上进攻董卓是忠心勤王,欢天喜地地接待孙坚的军队。孙坚假模假式地赠给他牛酒。按照儒家礼节,来而不往非礼也,第二天,张咨也带着两个随从,扛着牛酒去孙坚军营回访。两人快活地坐在堂上说着话,突然孙坚一个主簿跑进来,当面劾奏张咨身为南阳太守,不好好整治道路,使军队不能及时赶到洛阳进攻董卓。张咨一听,觉得不妙,想告辞出军营,可是孙坚已经变脸了,一挥手,左右就把张咨像狗一样牵了出去,牵到辕门,咔嚓一声,将脑袋砍了下来,孙坚随即接管了南阳。
刘表每次想象张咨被孙坚手下牵出时的心情,就黯然不快。张咨是他的朋友,两人曾在洛阳上太学,比邻而居。他知道张咨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见花落泪,见月伤心的,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曾对同窗宣扬,蚂蚁也会有像人一样的痛楚。谈起儒家大义来也一套一套,当官一向仁爱,被百姓拥护,可是竟然死在孙坚这个粗鄙的畜生手里,而且这个畜生还使用那样狡诈的手段。张咨猝然被牵到辕门斩首的心情是怎样的,刘表完全能感同身受,每次想到,全身都会一阵冰凉。
要是被那个畜生攻取了襄阳,自己和两个儿子自然也会被他的人像狗一样牵出,咔嚓几声,脑袋滚到一边,只有身腔里的血咕噜咕噜地往外流,而一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就这样永远也不会说话,这是多么悲惨的事啊!
自己的美貌娇妻蔡氏当然不杀,孙坚会把她抱到床上,三下五除二扒个精光,像恶狗一样扑上去,恣意交欢。这种粗鄙的军士,哪里懂得怜香惜玉。这无需想象,看看他的儿子孙策就知道了。
孙策跟他父亲孙坚一样,凶狠狡猾。前合浦太守王晟和孙坚是故交,互相连妻子都见过了,友情可谓坚若金石。可是孙坚死后,孙策毫不客气突袭王晟的军队,把王晟一家老少捉来,拉到市场上斩首。杀到王晟的时候,坐在看台上的孙策母亲吴氏出现了,假惺惺地说:“策儿啊,王晟和你父亲有登堂见妻的交情,把王晟诸子兄弟老少全给枭首就足够了,留下王晟这个七十岁的白头老翁,又能掀起什么大浪呢?饶他一命算了。”孙策好像挺孝顺,说:“孩儿听母亲的。”接着又奸笑了一声,“这老竖子一个人活在世上,只怕比死了还难受呢!”
刽子手提着绳子,把王晟牵出,推到孙策和吴氏面前。孙策给他松绑,躬身施了一礼,道:“伯父,小侄孙策拜见伯父。”吴氏也和蔼地说:“阿兄,妾身这里有礼了。”说着欠了欠身子。
王晟眼角含着泪花,雪白的头发零乱飘散,脸上满是青紫的寿斑。他呆立了片刻,突然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夫人和将军请杀了老朽,但请看在老朽和令尊有登堂见母之交的份儿上,饶了老朽诸子侄的性命,老朽九泉之下结草衔环,也会报答夫人和将军的恩情!”
吴氏不说话了,头撇到一边。孙策笑道:“伯父请起。就因为伯父和先父有登堂见母的交情,所以家母敦告小侄,说虽然我们两家交兵,但小侄一定不能害了伯父的性命。只是伯父家诸子侄,小侄却和他们素不相识。俗话说斩草除根,当断不断,必留后患。小侄要是今天不杀他们,只怕他们将来必杀小侄。请恕小侄不能从命。来人,送伯父回客舍休息,好好款待。其他人继续行刑。”
几个士卒架起王晟就走,市场上鼓声继续响起,惨叫哭泣求饶声不绝于耳。王晟被两个士卒夹着,回头撕心裂肺地大骂:“你们孙家都是畜生,当年孙坚不是我,早就死在扬州太守许贡手里了……苍天哪……”
残暴的孙策(2)
孙策怒道:“站住,让伯父在这里好好观看,不要让他老人家有什么意外。”
士卒赶紧应了一声,把王晟又拖回来。一个士卒按着他花白的头颅,让他不能偏离刑场方向,让他亲眼看着他自己妻女儿孙们被相继斩下了头颅。孙策的母亲吴氏,则在一旁不停地叙说旧情,安慰着王晟。受刑的最后一个是王晟的孙女,她尖声啼哭,号呼着“大父,我怕”,刽子手利落地将她小小的脑袋按在砧板上,手起刀落,哭声戛然而止。王晟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望着王晟枯槁的面庞,孙策嘿嘿冷笑。吴氏道:“策儿,明天你就亲自率军,将许贡的首级斩来祭奠你父亲,大丈夫恩怨分明,不要让你王伯父瞧不起。”
三年前,孙策和他的部下周瑜进攻皖城,捕获了前太尉乔玄的两个孙女,惊为国色,当即就把大乔留给了自己,把小乔赐予了周瑜。至于二乔的父母宗族,则故意让他们死在乱兵中,之后还假装慨叹,说自己没有留心,未能保护好他们。孙坚父子,就是这么无耻的。
听到刘表这么絮絮叨叨,蔡氏不耐烦了,忍不住打断了他:“什么叫无耻?生逢乱世,怎么也不能用儒术那一套来治理国家。有道是,治御臣下用申韩,打仗要学孙武,儒术那套在太平时刻,用来骗骗百姓是可以的,在今天,可就不适用了。”
刘表愣住了,他没想到蔡氏会这么粗暴地打断他。想发脾气,毕竟对她非常宠爱,拉不下脸来,只能恨声道:“你个妇人,懂得什么?我汉家立国四百年之久,不就靠儒术感化人心吗?”
蔡氏见刘表急了,也舒缓了语气,道:“妾身说实话,主公且不要生气。妾身幼年也曾请人教过几卷史书,据说西京的时候,孝宣帝就说过,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岂能独用儒术。后来继位的孝元皇帝纯用儒生,果然法令不行,国家衰敝。西京之亡,肇端正在孝元啊。”
“你给我滚,”刘表终于暴怒了,他被蔡氏这番言辞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蔡氏,“先帝岂是你可以指摘的。你……”
蔡氏见刘表气得打战,怕他真的出事,不敢说了,召唤侍女:“来人,快扶将军安歇,将军有点累了。”
侍候刘表安歇之后,蔡氏怏怏地踱出门,一ρi股坐在门槛上沉思。侍女们见她脸色忧伤,也不敢上前打扰。
过了会儿,蔡氏站了起来,吩咐道:“来人,给我驾车,我要回家探望母亲。”
蔡氏兄妹暗商对策(1)
蔡氏的家族是襄阳有名的世族,有良田万顷,家族子侄布满了荆州的各个郡府和县廷。族长蔡瑁,当年率领全族人扶持迎立了单人匹马来到荆州上任的荆州牧刘表,因此深得刘表恩宠。五年前,妻子病故,刘表干脆迎娶了蔡瑁的妹妹蔡氏,两家更是唇齿相依。
蔡洲是襄阳大族蔡氏的庄园,庄园四面渌水环绕,只有一条细细的小道和外界来往,小道两旁密密麻麻地栽满了高大的苦楝树,好不幽深。路上满是青绿的苦楝子,树上蝉叫声此起彼伏。
此刻,蔡氏乘坐的辎车驶进了庄园,她心头闷闷的,透过辎车的窗帷呆望,突然感叹了一声,道:“停车!”
她掀开车帘,站在车上,环顾四周,远处的池塘里,野鸭戏水,茵茵青萍。她呆呆看着这宁静的场景,又赞美道:“唉,真是好一片世外乐土!”
迎面一个中年人打马从树林的小径里驰出,在车前猛地勒马停住,笑道:“老远就听见君夫人大发感慨,下臣昧死敢问君夫人,有何烦恼,臣一定竭尽心智,为君夫人分忧!”
蔡氏见是蔡瑁,笑道:“阿兄说话好没正经,跟妹妹也这样文绉绉起来了。”她又叹了口气,道:“我方才是感叹我们蔡洲风平浪静,一派祥和,真是人间仙境。”
蔡瑁扬鞭一笑,面朝斜阳映照下绯红的池塘,道:“既然风平浪静,一派祥和,为何还要感叹?难道要风生水涌,妹妹才会心开吗?”
蔡氏左右瞧瞧,对身旁的侍卫说:“你们守在洲边,我和兄长去堂上拜见父母。”
两人沿着小径走入庄园,蔡氏蹙着眉头道:“阿兄,你觉得我们荆州的宁静还能延续多久,我们蔡洲能永远像这人间仙境吗?”
蔡瑁收起笑容,两手不停地绞着马鞭,道:“我知道你担心曹操进犯,不过有你夫君在,四方才士都辐辏涌入荆州,曹操又怎敢来?”
“岂止曹操,还有孙吴呢。”蔡氏看看蔡瑁的神色,道:“阿兄,其实你也一直担心罢。”
蔡瑁默然不答,两人并肩又走了一会,蔡氏停住脚步,盯着蔡瑁的脸,又道:“阿兄,你觉得主公比袁绍如何?”
蔡瑁把脸扭到一边,手里的马鞭不断凌空挥动着,嘴里道:“袁绍外宽内深,有贤才而不能用,依违二子之间而不知立嫡,所以一败官渡,再败仓亭,羞愤而逃,怎能与我们主公相比?”
蔡氏道:“阿兄不要掩耳盗铃了。袁绍就算有贤才而不能用,犹自文有沮授、审配,武有颜良、文丑,且为政宽厚,冀州百姓一直称颂他的恩德。而遍观荆州,那些南下的名士如今却尽皆隐居在南阳山中。谁贤谁不肖,不是很明显吗?”她的目光注视着远处的群山。
蔡瑁直视蔡氏,道:“那又能怎么办?当年我们蔡家和蒯越家族之所以尽力辅佐他,就因为他是刘氏宗亲,本身又有贤名。现在已经过去十年,说什么都晚了。要是当初能找到强过他的主君……”蔡瑁说到这,止住了,眼睛望着地下,也微微叹了口气。
“挑错了,不能重新挑一次吗?”蔡氏道。
蔡瑁愕然抬头望着蔡氏,惊道:“那怎么行,背叛主君,人神共愤啊。”
蔡氏道:“他虽名为主君,又何恩于我们蔡家?当年他单马来到荆州,一无所有,若不是我们蔡家和蒯家尽心辅佐,他哪能在荆州立足?当初尊奉他为主君,就是以为他能保护荆州不遭涂炭,现在既然不行,为了荆州的百姓,我们也当换一个更好的贤君。”
蔡瑁不答,走到亭边朝远处眺望,突然回头:“你,你的意思是……”
蔡氏答非所问:“听说左将军刘备派遣使者来,想投奔我们荆州,是不是?”
蔡瑁仍旧惊讶:“妹妹,刘备和我们无亲无故,主公可是你的夫君啊!”
蔡氏摇头:“不然,良禽可以择木而栖,贤臣可以择主而仕,我们女人难道就不可以择夫而嫁吗?当初阿兄辅佐他,我也以为他是个英雄,才喜而嫁他,没想到只是个夸夸其谈的儒生,天天在屋里皓首穷经,官事废弛,众僚失望。阿兄,你也看到了,如今曹操正急攻袁氏,袁氏一灭,必然移兵南下荆州,难道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吗?”
蔡氏兄妹暗商对策(2)
蔡瑁望着天,叹道:“可只怕刘备也不能抵挡曹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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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奔刘表
建安六年,对刘备是个灾难的年份。两年前,曹操已经击破了袁绍,使依附袁绍的刘备失去了在中原的最后一个依靠,只好把目光转向南方的刘表。
在刘备看来,刘表和自己同宗,上溯几百年,还同是景皇帝的子孙,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或许可以北上抢回自己的地盘。刘表手里的荆州共有九郡一百一十七县,人口数百万,富庶繁荣。要是自己能拥有这么大块的地盘该多好啊!可是他没有刘表那么好的出身。当然这也得怪自己,刘表从小就很好学,儒书读得烂熟,所以年纪轻轻就闻名乡里。他的老师是南阳太守王畅,有这么一个大官作为后台,谁敢不敬?所以很快他就和汝南范滂、山阳张俭、南阳岑晊等七人齐名,号称“八友”。他们都是饱读儒书,一身正气的官吏,把节义看得比生命还重,所以早早的就倒了霉。范滂因为和宦官作对,上了朝廷逐捕的名单。诏书下到汝南郡,汝南郡郡督邮奉命去范滂的家乡征羌县抓人,可他到了征羌县城外,没有进城,只在传舍里捧着诏书大哭。这消息传到范滂耳朵里,范滂道:“这肯定是督邮来抓我,又不忍心,所以哭泣。我怎么能让他为难呢?”于是亲自跑到县廷去投案。县令郭揖也非常敬重范滂的为人,说宁愿和范滂一起逃跑,也不愿抓他。范滂以会连累母亲为借口,不肯答应。郭揖只好将范滂投入监狱。被杀之前,范滂和老母和弟弟诀别,大哭道:“弟弟为人孝顺,有他照顾母亲,儿子就放心了。儿子现在追随先父游于地下,存亡各得其所。只希望母亲千万不要伤心!”范母凛然道:“你今天能和李膺、杜密这样伟大高洁的人物一同就死,死亦何恨?做人不能太贪,既想留名竹帛,又想优游寿考,鱼和熊掌岂可兼得?”范滂涕泣受教,从容受刑,围观者莫不涕泣。
那次一起被杀的才士共有一百多人,真是惨烈。刘备骑在马上,眉头不展,暗自叹息。汉家有如此多的忠臣孝子,却终究不免倾覆的命运。范滂和他的母亲固然可敬,然而,光有这种可敬的节操,又于事何补?看来后汉的政治,儒生当政也未必是好事,他们或者优柔寡断,救世无功,或者心怀鬼胎,持兵观望,根本没有拯救朝廷的心思。刘表就是前者,袁绍呢,则是后者。曹操消灭了袁绍,打着兴复汉室的旗帜,又岂会真的还政汉室。
要是你有曹操那样的势力,你又岂会还政汉室?刘备胡思乱想之中,又突然问起自己这个问题。
那不同,我是刘氏子孙,是汉景帝的子孙,我有势力,当然也可以自己做皇帝,但是国号依然是汉。就像光武皇帝,重新匡复天下,定都洛阳,依然尊崇刘邦为高祖皇帝一样,刘氏子孙依然宰割天下,刘氏祖先依旧血食。
可是自己什么势力也没有。作为儒生的刘表,靠着名儒的声名,获得了荆州。而他又因为儒术的熏陶,做事优柔寡断,空守着大片疆土,无所作为。天下的事就是这么奇怪的。
“将军,过了这座桥就是襄阳了。我家主公正在桥那边迎接将军。”樊城守将来到刘备身边,低声道。
刘备纵目对岸,只见对岸汉江之畔,旌旗飘扬,鼓声喧阗。中间竖着一柄黄罗伞,伞下依稀是一辆豪华的金根车,那大概是刘表的专车。
“多谢将军指点,备这就立刻过江,拜见刘荆州。”说着刘备一拱手,对身后的关羽、张飞等随从道,“来,跟我走。”
几十骑暴风一样向江对面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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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失败
刘表在江北接到刘备,很亲热地邀请刘备和自己同坐一车,回荆州牧府邸。府邸里已经准备好丰盛的筵席,等着专门为刘备等人接风。
荆州牧府邸门前是高大的三出阙,阙前一队虎背熊腰的士卒,扛着长戟威严屹立。阙上则是手持弓弩的士卒,虎视眈眈地望着楼下。阙楼有十多丈高,极为威严。
金根车驰到门前,刘表谈笑风生,指着阙楼道:“玄德贤弟,我这府邸前的双阙,比起洛阳铜驼街的双阙如何?”
刘备笑了笑:“备觉得明将军府邸前的双阙,比起铜驼街的,更加高大嵯峨。真是让人有魏阙之思。”他望见三出阙,心里有点感慨,刘表虽然这几年不问北方战事,但心里也正做着皇帝的梦啊。像这种三出阙,按照律令,只有皇帝才能享有,而刘表却明目张胆地拿来竖在自己的府门前,岂不是僭越吗?他刚才问自己洛阳铜驼街的双阙,不就是有楚庄王问鼎之意吗?这个念头在刘备脑中只是一瞬而过,嘴巴上却不由自主地恭维起刘表来。
看到刘备这么识相,刘表喜道:“玄德贤弟,将来有机会,我们兄弟二人率兵北伐,击灭曹贼,在铜驼街再筑两个更加高大的双阙,堂堂洛阳帝都,可不能叫人小看。”
“明将军若真有此意,备愿为明将军负驽前驱。”刘备突然激愤了起来。
刘表看着刘备光溜溜的下巴,微微一笑。
穿过左右内外塾之间的大门,是一面高大的罘罳,上面绘着琐窗云纹。真是皇宫的气派了。刘备心里暗想,就算让刘表取了天下,也比落在曹氏手里好些罢。刘备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多愤激和忠义,他从小就喜好斗鸡走狗,穿漂亮的丝衣,对儒术毫无兴趣。那么现在的想法,也许不是因为教化,而是因为骨子里真的遗留着汉家皇室的血液。说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子孙,刘备有时连自己都不相信,但是没办法,只能这么说。一则可以让自己无端变得自信,二则可以让别人信任自己。如果人心思汉,自己的霸业就或许会成功。
盛大的宴会持续到了深夜,他们都喝了很多酒,喝得酩酊大醉。醒来的时候,刘备发现关羽正在屋子一角把卷读书,张飞却在屋里踱来踱去,东摸摸西看看,嘴里嘟囔:“刘荆州还真有钱,客舍里的摆设也这么华丽。”
似乎因为秋凉,刘备觉得嗓子里堵着什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张飞看见刘备醒了,大呼小叫道:“大哥,你睡得可真香啊!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现在都快吃晚饭了。”
关羽道:“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当然要尽情睡一觉。”
张飞跳了起来:“二哥,我张飞在哪儿,哪儿就是安全的地方。你不是整日嚷嚷那个孔子吗,我们大哥就像孔子,我就是子路,谁要敢欺负我们大哥,我张飞就一矛戳死他。”
“你保护大哥保护得好啊,保护到襄阳客馆里来了。”关羽微笑道。
张飞满脸通红:“那是因为他们人多,子路再强,也寡不敌众啊!”
关羽哈哈大笑。刘备好像对他们的打闹置若罔闻,只是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二弟,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在中原打了十多年仗,依旧一无所有,到底是什么原因?”
张飞嚷道:“这能有什么原因,刚才就说了,我们寡不敌众。”
“可是曹操刚起兵的时候,也不过五千人。”刘备有些烦闷。
关羽扔下书,在屋里踱起步来,嘴里念念有词:“是啊,打来打去,打到了荆州,寄人篱下。没头苍蝇,我们就像一群没头苍蝇啊!”
刘备点点头,道:“对,我们需要谋士,再这样糊涂地打下去不行了。匹夫之勇,是没有用的。”
三个人正说着话,赵云走进来报告:“主公,刘荆州派人来问候,邀请我们去赴晚宴。”
张飞欢喜道:“又有好酒好肉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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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送质子(1)
荆州牧府邸的议事前殿非常华丽,台阶是彤色的,窗户是青色的,墙壁则挂满了色彩绚丽的绸缎。刘表坐在前殿的正中,两旁分坐着文武下属。宴会正在忙碌地准备,堂上点满了枝形的膏油灯,将殿上照得亮如白昼。
但是刘表很不快乐。
在他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封书信,确切地说,是一封威吓信,里面既写着袁绍病亡的消息,又命令他送质子到许昌。书信是今天早上接到的,这让他有一种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感。当年中原有公孙瓒,有袁术,有吕布,有袁绍,现在这些人都魂归泉壤,独留下曹操,以曹操的兵精粮足,又善于用兵,自己能是他的敌手吗?他一直盼望着袁绍和曹操相互残杀,由他来坐收渔翁之利,现在看来,他的美梦是彻底破灭了。
他在堂上发出真切的哭声:“呜呼本初,遽然物化,从此阴阳两隔,永无见期,痛何如哉!痛何如哉!”他的脸趴在几案上,右手不停地捶着案面,这哭声是真切的,既是哀痛逝者,又是为自己的前途悲叹。
刘备进来的时候,刘表仍旧满面泪痕,他看见刘备,心下稍微有些安慰,这竖子是个枭雄,两个兄弟也是万人之敌的猛将,有他帮忙,也许景况不会太坏。他擦擦眼泪,强作笑颜,命令侍者将书信递给刘备,说了书信的大概内容,叹道:“本初一殁,北方再也没有曹贼的对手了。如今他假借天子诏书,要我送质子入朝,简直是欺人太甚。”同时又重重拍了一下几案。
刘表的两个儿子刘琦、刘琮脸上都非常惊恐,送质子到许昌,这可和他们自身密切相关。
这时,刘表身边的大臣蒯越发话了:“主公无须悲痛——不过曹操是以朝廷的名义要求我们遣送质子的,如果不听从,他就有借口对我们用兵了,臣以为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啊。”
蒯越,字异度,南郡中庐人,号称前汉建国之初的名臣蒯通之后,是南郡有名的大族,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以智慧闻名于海内。灵帝末年,大将军何进执政,听说了蒯越的声名,辟除他为大将军府东曹掾。蒯越劝何进率兵进宫,尽诛宦官,何进因为妹妹何皇后的反对,没有采纳这个意见。蒯越知道何进不能成事,乃求出为汝阳县令。后来何进征召董卓等军阀进京,想逼迫何皇后下决心诛杀宦官,事泄反被宦官先下手诛杀。董卓旋即勒兵进京,尽诛宦官,见汉室微弱可欺,遂专权恣肆,谋诛其他豪杰,篡夺神器,导致天下大乱。
蒯越后来回到家乡,这时刘表被拜为荆州牧。刘表虽然在天下早有声名,在荆州却没什么势力,只是形单影只去荆州上任,进入荆州下属的宜城县。那个时候,荆州很不太平,被各路割据军队和贼盗占领,袁术屯于鲁阳,尽有南阳之众。吴人苏代领长沙太守,贝羽为华容县长,都意图作乱。刘表和蒯越、襄阳人蔡瑁等共谋大略,向他们讨教对策,蒯越献计道:“治乱者以权谋为先。兵不在多,在能得其人。袁术为人勇而无断,苏代、贝羽皆一勇之武夫,不足为虑。宗贼首领多贪暴,为其属下所忧。我有一些有才能的门客,若派他们去用富贵诱惑这些贼盗,他们一定会欣然前来。那时使君就趁势诛杀他们,收服他们的部属。这样的话,荆州八郡可传檄而定。袁术等人虽来,又怕他何为?”刘表采用他的计策,果然平复了荆州,稳稳地当上了荆州牧。可以说,如果没有蒯越的计策,刘表很难在荆州建立自己的功业,对蒯越他一向是礼敬有加的,双方名为君臣,实同挚友。所以现在他听到蒯越的建议,虽然不大高兴,却也不好表示什么。
刘琦却是公子哥出身,从来不计较什么利害,当即怒视蒯越道:“君身为章陵太守,又是主公的股肱之臣,难道竟想为逆贼张目吗?”
有很多才士,选定自己的主公时,是心服口服的。对于主公的嗣子,却经常会苦恼他们的顽劣,不足以侍奉。对刘琦,蒯越的看法也是如此。他自负才高势厚,丝毫不把刘琦放在眼中,所以对刘琦的怒视也不以为忤,淡然道:“不敢。只是以逆犯顺,以弱迎强,以臣子违君父,这样的事,蒯越一生从未做过。”
拒送质子(2)
刘琦气得发抖,他是刘表的长子,如果要送质子,肯定他是首选,到了许昌,显然凶多吉少,所以他现在惊怒交并。
“主公,蒯越说我们以臣子违君父,曹贼难道算是君父吗?”他向刘表求救了。
刘表没有回答,他望了蒯越一眼,不好发作。他知道蒯家在荆州的势力,当年自己依靠蔡、蒯两家的势力才能平复那些盗贼,太平年月对蒯家他也要给面子,何况这种时候。再说,人总不能不知道感恩。他压住怒火,问身边的韩嵩:“君的意思如何?”
韩嵩是个耿介之士,也是刘表倚重的左膀右臂,刘表盼望从他嘴里能吐出一些支持自己的良策。哪知道韩嵩沉默了片刻,道:“曹操擅长用兵,今袁绍兵破身死,二子不和,冀州河北,已尽在曹操囊中。河北一平,曹操必然移兵荆州,主公那时可能抵御?臣以为,主公不如听从诏书。”
没想到听到的仍是这样的回答,刘表愈发悲愤,转而问刘备:“玄德贤弟,今天把你请来,也正是商量此事。刚才贤弟一言不发,难道没有一言可以教我吗?”
刘备双眉紧锁,早就气得不行,一听刘表征询,当即大声道:“明将军,刚才备听众将之议,甚为不解。曹操想篡汉自立,天下共知,所谓诏命,不过是胁迫天子所为。明将军身为景皇帝子孙,总揽一州兵马,怎么忍心看着刘氏江山落入逆贼之手,送质子之事,绝对不可听从,望明将军详察。”
刘表长舒了一口气:“贤弟所言甚是。不过曹贼新破袁绍,锐气正盛。我们只怕不是他的对手,奈何?”
刘备道:“曹兵虽盛,然屡战疲惫。若明将军肯给备数万兵马,备一定为明将军拒曹操于方城之外。若明将军悉荆州之兵委备指挥,备可为将军袭破许昌,诛灭曹贼,还我刘氏社稷。”
这种话太狂妄了,而且会引起误解,座上关羽和张飞都紧张地望着刘备,满心忧急。
蒯越冷笑一声,缓缓道:“刘氏社稷,说得好不冠冕。这个刘氏,恐怕是指你们涿郡刘氏,而不是我们主公的山阳刘氏罢。”
刘备话一出口,也发现自己说得太过,但对蒯越的冷笑却忍无可忍,他脸色通红,反唇相讥:“备在中原,久闻蒯异度大名,以为是忠臣孝子,今日幸闻尊教,大为失望。”
被人称为忠臣孝子,本来是光荣的事;被人旋即否认是忠臣孝子,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气愤的事吗?所以蒯越也不由得怒形于色,对刘表道:“主公,荆州是主公的荆州,千万不可将兵马随便委派他人啊。”
刘表并不傻,不借着这个时机给蒯越一点脸色瞧,更待何时?他拍案斥责道:“蒯君,我玄德贤弟仁义著于四海,岂能如你所妄言?再说玄德贤弟好歹是我的客人,你怎可如此无礼,还不快快退下!”
蒯越没想到刘表竟然大失常态,让他在外人面前如此丢脸,心中愤抑难耐。但刘表是他的主君,他没有理由在殿上和主君顶撞,而且他一向自命为忠臣,对主君的话也不好意思不听,于是怨恨地望了刘备一眼,强忍愤怒,蜷着腰走了出去。
刘表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怅然,他转过头来,对刘备道:“贤弟果然骁勇,不过曹贼兵锐,我还是暂避锋芒,和他虚与委蛇一阵罢。”说完他又转向韩嵩,“韩君,不如你去许昌一趟,窥视一下曹操的动静。告诉他我长子刘琦身体欠佳,少子刘琮年幼,暂时不能入侍朝廷。君以为如何?”
韩嵩缓缓道:“臣遵命。”
刘表看着众臣,有气无力地说:“君等都退下罢,我也有些累了。”两旁侍女搀扶着刘表进了内廷。
蔡氏移情(1)
回到内廷,刘表仍旧怨愤不已,可是没有办法,心中只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憔悴感。他恹恹地趴在床头,蔡氏滑腻的双手在他肩头上揉搓着,他喉咙里发出像猪一样的哼哼声。蔡氏听得不耐烦,打断了这种声音:“将军刚才召集群属,事情商量得怎么样了?”
刘表喉咙里咕哝道:“别提了,蒯越那竖子,当真叫人好不气恼,竟然叫我投降曹操。”
蔡氏道:“他倒为自己打得好算盘,投降曹操,他再差仍不失一个太守的位置。”沉默了一会,又说,“自从我们蔡家和将军联姻之后,蒯越就一直心有怨言。”
刘表恨恨道:“他再不高兴,又能如何?要不是现在正当用人之际,我定饶不了他。”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夫人深知我心。只是曹操兵气甚锐,我手下诸将都不堪任用,为之奈何?”
蔡氏假装不经意地说:“左将军刘备来襄阳有段时间了,将军何不派他试试?”
刘表歪着头,沉吟道:“刘备固然身经百战,可是野心不小,今天竟然说,如果我把荆州军队全部给他,他就可以斩曹操首级献于麾下。且不论他是否夸口,就算他能做到,曹贼首级一得,荆州还会属于我刘表吗?”
蔡氏笑道:“将军未免太警惕了。刘备一向以仁厚闻名,且又和将军同宗,怎会觊觎将军的荆州。”
刘表哼了一声:“那可难说。”他坐起来,接过侍女递过的水杯,慢慢地呷了一口水,眼珠一转,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道:“刚才夫人的看法也不错,刘备虽一向号称骁勇,在中原却屡被曹操击破。既然他夸此海口,似乎也可以派他试试。”
听刘表这么说,蔡氏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复杂的感情,刚才刘表在前殿议事的时候,她其实也躲在屏风后偷窥,她第一次见到了刘备,稍微有些失望。虽然刘备身材高大,脸上棱角分明,双耳下垂,两手过膝,有异人之姿,可唇上颌下竟无一根胡须,像个宫里的阉宦。蔡氏心目中的英雄可不是这样的。就长相来说,刘备还不如刘表,刘表身长八尺,比刘备高半个头,形貌昳丽,须髯甚美,当年闻名海内,恐怕也得益于这副姿容。可惜刘表真是应了他的名字,徒有其表,十多年前,他单马来荆州赴任的时候,也算是意气风发,似乎满怀澄清海内之志,然而现在……到底是什么使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蔡氏脑中不断胡思乱想,手上机械地给刘表按摩着,耳边突然传来刘表的鼾声,他睡着了,嘴边满是涎水,斑白的胡须上亮晶晶的。蔡氏停住了手,发起呆来。
第二天,刘表单独宴请刘备,饮过几杯之后,含含糊糊地说:“今天让贤弟来,一则是饮酒,二则有事情要和贤弟商量。”
刘备见刘表满脸疲惫,皱纹好像多了一倍,不禁对刘表有些可怜,他垂首恭敬道:“有事请明将军尽管吩咐,备洗耳恭听。”
刘表点点头:“刚才又得军报,曹操北伐邺县,兵困于河北,南阳空虚,我想,这倒是个北伐的好机会,贤弟以为何如?”
刘备兴奋的神情立刻见于颜色:“当然是个好机会,明将军诚有心,备愿负弩前驱,为明将军率兵进攻宛、叶。宛、叶一下,曹操的南阳就在明将军的股掌之中了。”
一向传闻刘备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天看来似乎不实。刘表心里暗想。他笑道:“贤弟也这么看,那真是机不可失了。我本想亲自率军,怎奈我的《新定丧服礼》刚刚完篇,诸生都以为应当开个说经大会,详细论辩,是以一时不能脱身。贤弟既然愿意,就代我一行罢。”
刘备突然有一种非常滑稽的感觉。天哪!生逢这样的乱世,这位荆州九郡的首脑,竟然还有心情谈论经义。他想起了当年袁绍拒绝部下袭击曹操的建议:“我的幼子如今病重,没有心情出兵,以后再说罢。”殊不知时不可失,失不再来。兵破之际,全族都要身首异处,何止幼子。他简直可以想见刘表将来和袁绍相似的命运,怪不得曹操说刘表乃冢中枯骨,光凭这份见识,人家就高出刘表远甚。这种货色,拿什么去抗衡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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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氏移情(2)
然而这倒是自己的机会,他深知除了和曹操对抗下去,绝对没有任何出路。如今刘表愿委派他北伐,这个机会怎么能放弃?他下意识地频频点头:“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刘表道:“如果北伐有功,还可以威震东吴,他们绝不敢这么放肆了。”
孙权的抉择(1)
东吴政权首脑孙权这时也并不好过,曹操发出威胁信的时候,并没有忘了他。刘表接到书信的几天后,孙权也接到了一份,他招集了所有重臣,紧急商量对策。今年二十岁的、青春勃发的孙权,两年前才接替哥哥孙策的位置,还从没应付过这么重大的抉择。面对这些跟随过自己父亲和兄长的老将旧臣,他也有一些不安,担心自己年轻,不能让他们对自己敬服。
他将曹操的书信轻轻地摊到几案上,道:“曹操新破袁绍,袁绍病死,现在又以天子制诏命令我遣送质子去许昌,诸君看怎么应付?”
他的声音好像|乳臭未干,他本身还是个孩子,现在却要考虑送质子与否的问题,似乎有些滑稽。群臣都没有说话,孙权有些焦躁,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不知道该不该发发脾气。他曾经读过《汉书》,知道当年汉武帝刚即位时也很年轻,但是他的严厉果断,使前朝旧臣都对之敬畏有加。成为汉武帝那样的君主,是他的理想。
似乎为了抚慰他的不安,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文臣发话了:“主公,臣以为,既然是天子诏令,似乎可以应允。”
这个中年文臣名叫张昭,徐州彭城国彭城人,擅长隶书,精通《左氏春秋》,自幼博览群籍,闻名州郡。二十岁的时候,被郡守举为孝廉,不肯就命。州里才士王朗、赵昱、陈琳都对他深为佩服。天下大乱之后,张昭南渡躲避战乱,得到孙策青睐,拜为将军长史、抚军中郎将,对他十分器重。自从辅佐孙策之后,他经常得到北方士大夫的书信,信中吹捧他的才识,把东吴的治绩全部归到他的名下。他感到惶恐不安,要是把这些信给孙策看罢,孙策说不定会觉得他自以为是;如果不说罢,又怕孙策怀疑他和北方暗通款曲,欲对东吴不利。幸好孙策比较大度,他耳闻这些事之后,不以为忤,反而安慰他道:“当年管仲辅佐齐桓公,齐桓公开口闭口称管仲为仲父,政事全部委任管仲,终于成为霸主。你这么贤明,我能重用你,不说明我也正是个明主吗?”张昭这才放心,对孙策的大度贤明尤为佩服。孙策临死的时候,特意把孙权委托给张昭,还说:“如果孙权值得辅佐,就辅佐他;如果不值得,你就自己取而代之。”可见对他的信任。孙权自即位之初就依附张昭,对张昭有很深厚的感情,他没想到张昭这时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有些不快。他的儿子才两岁,怎么能送到许昌去?武帝当年不肯送公主去匈奴和亲,我为什么要送自己的儿子去许昌当人质?平心而论,张昭是个忠臣,两年前兄长刚死,群臣扰攘,各怀异心,若不是他当庭一呼,拥护自己在兄长灵前即位,现在的东吴江山,还不知道属于何人。也许像张昭这样的儒生,忠于汉家天子才是第一选择,对于自己的忠,顶多类似于掾属对辟除他们的府君之忠罢,如果有更好的高升机会,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孙权愤愤地想。
想到这里,孙权愈发焦躁,沉默不语。张昭一开口,殿上群臣顿时像开了锅一样,议论纷纷,大多赞同张昭意见。孙权愈发懊恼。正在乱哄哄的时候,有人来报:“启禀主公,中护军周瑜觐见。”
真是火上浇油,孙权突然有点想哭的感觉。对于周瑜,他说不出来是讨厌还是嫉妒,或者还有点畏惧。周瑜的风采、才华让东吴的很多旧臣非常仰慕,他自己也不例外。但正因为此,他相信周瑜从来不曾把自己放在眼里。这个人出身庐江郡舒县的名门,堂祖父周景、堂叔周忠,皆为东汉太尉。父亲周异,曾任洛阳令。他本人不但姿容漂亮,而且精通音律,多谋善断,和自己的兄长孙策同龄,二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名闻江南,孙策拜他为建威中郎将,每一出门,鼓吹开道,骑士夹从,风流潇洒,道路瞩目,吴中都称呼他为“周郎”。尤其让孙权有隐痛的是,那一年的九月,孙策准备进攻刘表,把荆州纳入自己的辖下,拜周瑜为中护军,虚封为江夏太守,先进攻庐陵郡的皖县,打通向荆州的道路。战争进行得非常顺利,城很轻易地就攻拔了,皖县产铁,后汉朝廷设置的铁官还在,依旧每天采铁铸造兵器,攻下它,从此不愁兵器的补充,当然是个不小的收获。但最重要的收获是,此役还捕获了故太尉乔玄的两个孙女,孙策当即自己就纳了大乔,将小乔赐给了周瑜。
孙权的抉择(2)
孙权永远不会忘记建安三年秋日那一天,孙策率领军队班师回了都城京口,他陪同留守京口的旧臣去江边迎接,长天秋水,澄静如练。孙策和周瑜两人意气风发地从船上下来,在如云的百姓瞩目下跃马驰过京口街市,他们都身穿素袍玄甲,宛如神仙中人。而跟在他们身后的自己,邋遢猥琐,他不由得自惭形秽。
最令人沮丧,或者说最令人战栗的事还在后面。他们来到飞羽宫临湖殿,庆功的宴会正要开始,临湖殿建在半山腰,烟波浩渺的太湖就好像悬在半空之中,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好不惬意,但一切的荣光只属于孙策和周瑜两个人。那两个绝世的仙女出现了,她们照亮了临湖殿的每一个角落,刺痛了孙权的心,因为她们分别属于孙策和周瑜。
无耻!孙策伟岸的大哥形象,在那一刻彻底坍塌了。他得意忘形,竟然在堂上对周瑜说出那样丝毫不知廉耻的话:“乔公二孙女流离乱世,今天得到我们两人为丈夫,也算是人生至幸了!”
周瑜的回答更加无耻:“据说乔家一向信奉佛教,如果真有佛祖的话,这回一定是佛祖保佑她们遇到我们两位英雄的!”
想到这里,孙权一阵抽搐,酸意再次在心中油然而生,但是究竟不好发作,他只是冷冷地问道:“周瑜他不是去湖口巡视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他环视群臣,看见他们惊讶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的冷淡语气很是不解,又赶忙接着说:“请周将军进来。”
很快,周瑜满身戎装,英姿飒爽地走了进来。孙权感到自己好像成了多余人,因为他眼睛的余光甚至看见自己身后两个执扇的侍女也眼睛一亮,相视一笑。坐在右侧的武将们也都情绪激动,脸上露出喜色,好像天上神圣的光辉将要照临他们。他猜想自己的脸色可能很阴沉,他想假装变得喜悦些,可是脸上的肌肉却无动于衷,不听使唤。
这时周瑜紧步走到孙权面前,低首下拜,道:“臣周瑜参见主公。”
孙权赶忙坐正身躯,极力避免稚嫩的腔调道:“将军请起,出外巡视,辛苦了。”
周瑜道:“臣当年身受孙讨逆将军厚恩,当誓死相报,岂敢称辛苦?”
又是孙策,开口闭口都是孙策,这竖子哪里把我瞧在眼里?孙权刚才有点平和的心又掀起波澜。
周瑜继续道:“主公,刚才听说曹操下文书要主公遣送质子,臣以为,此事应该征求太夫人的意见。”
张昭有点不高兴了,打断了周瑜:“公瑾君,太夫人春秋已高,这等小事也去打扰,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周瑜斜视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君虽然德高望重,却究竟只是儒生,不晓兵事。当年我追随孙讨逆将军费尽千辛万苦,才打下这江东六郡。现在君轻轻说一句送质子给曹操,岂非等于把我江东六郡拱手送人?”
张昭向来位高势尊,没想到周瑜会这么不客气,“儒生”两个字带着极度蔑视,从周瑜的唇间飞出,张昭一下子呆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简直要跳起来,他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反唇相讥道:“公瑾君,君说江东六郡皆是君和孙讨逆将军一同打下的,如今讨逆将军已殁,只有君才有治理的资格了?”
这句话很厉害,周瑜当即大怒:“张子布,我何曾有这样的意思?孙讨逆将军临殁前,我周瑜曾和你一起在他床前发誓,一定要尽心辅佐主公,现在你却劝主公派遣质子,对得起孙将军的在天之灵吗?”
张昭看了看孙权的脸色,发现孙权有些高兴,似乎得到了鼓励,朗声道:“常人可与守经,未可与权。现今曹操势大,为了主公,我们不得不和曹操假装妥协。就算对不起死去的孙将军,我也对得起当今主公。而君却念念不忘死去的主公,意欲何为?”
周瑜气得面色发白,手指张昭,嘴里发不出声来。
给周瑜一点难堪,固然是好事。但张昭劝自己遣送质子,究竟是个下策。孙权心里烦躁,道:“好了,二位都是我东吴股肱之臣,不要再吵了。当年廉颇、蔺相如将相和睦,秦国才不敢侵犯。孤希望两位追慕古人,共创大业。”
政坛老手吴氏(1)
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得听周瑜的建议,去问问母亲。对于母亲,孙权一向敬畏,且不理解自己怎么会是这个女人的儿子。处死王晟宗族的时候,他也被带到刑场上观看。他还依稀记得小时候,亲眼目睹王晟和父亲孙坚正式订交,结为异姓兄弟的场景。王晟带着他的妻子来了,和父母两个相见,互告年庚,酹酒酬酢。是的,大汉的风俗,两个男人之间,如果只是嘴巴上说的交情,而不互相出见父母妻子的话,那就不会是真正的交情。只有让妻子都互相拜见了,那才说明,他们将来有着共同保护对方家族的义务,这是大汉世间不成文的规矩,是约定俗成的道义,绝不应当违反。可是母亲却赤祼祼地把它践踏了,而且践踏得那么无耻且肆无忌惮。他不懂得母亲的心为什么那么恶毒,这不是那个当年和王晟的妻子一起对饮欢笑的母亲,那时的她,看上去是多么温柔婉顺啊!
尤其是,他哥哥孙策强迫王晟亲眼观看自己妻子宗族处死的惨状时,他母亲还假模假式地劝慰王晟。这超出了“恶毒”两个字所能评价的范围,那么该用什么字来形容呢?
想起这些,他就觉得一阵干呕。母亲是个极有心计的人,他相信她的冷酷是天生的。他听说过母亲为什么会嫁给父亲孙坚的旧事。当年孙坚听说母亲有美色,就派人求婚。母亲的吴氏宗族一家都觉得孙坚为人狡猾残忍,纷纷提出反对意见。母亲却说:“诸君既然知道孙坚的为人,却拒绝将我嫁他,不是给宗族自取祸衅吗?为了宗族的安全计,还是让我嫁罢。如果他对我不好,那也是我的命。”
那不是她不甘于接受的命,而是她的愿望,她的愿望就是要嫁给父亲那样凶狡的人,通过父亲的凶狡给自己的心输送快乐。孙权一直这么觉得。
“你阿兄一死,曹操就敢让你遣送质子,真是岂有此理!”听了孙权的汇报,吴太夫人果然大怒。
孙权额上冒汗,嘴里只是本能地回答:“母亲息怒,都怪儿子无能,让母亲担忧。”
周瑜劝慰道:“太夫人息怒,主公虽然年少,却一向多谋善断。曹操如此骄慢,都是欺臣等无能,不足以藩护江东。”
张昭也稽首道:“老臣庸碌,辜负太夫人厚望,死罪死罪。”
吴太夫人看了一眼张昭,道:“子布请起。”又很快转向周瑜,“公瑾,君且说说,此事当如何应付,老妇洗耳恭听。”
周瑜抬头,急切道:“既然太夫人不弃,臣就冒死直言了。周朝的时候,楚国初建,方圆也不过百里,而后楚国历代君主前赴后继,筚路蓝缕,开疆拓土,最终连绵五千余里,蔚为大国。如今主公仰仗父兄余荫,拥有六郡之地,兵精粮足,正可以割据一方,观天下之变,岂能送质子给曹操?一送质子,便会受曹操掣肘,再无南面称孤之乐。因此,臣以为万万不可遣送质子。”
吴太夫人不由得拍起掌来,叫道:“很好,公瑾,不枉我死去的策儿对君一直欣赏有加。”她转而对孙权道,“听见了吗?公瑾和你死去的阿兄情同手足,我一向也把他当儿子看待。你今后也要把他当成你的兄长,时时请教。”
孙权嗫嚅道:“是,母亲。”
吴太夫人又道:“好好款待曹操使者,装办厚礼,让他回去复命。至于我们这边,继续休养生息,以观时变。荆州刘表懦弱无能,你的目标,应当在他。如果能取得荆州,既为你的父亲报了大仇,也有足够的力量和曹操抗衡。”
孙权又机械地回答:“是,母亲。”
“明年春水一涨,就是出征的良机。”吴太夫人怆然道,“黄祖那老竖子,害死我的夫君,不知什么时候可以拿他的首级来祭奠。”说着,她的眼泪出来了。
周瑜和张昭都赶忙道:“请太夫人节哀。都是臣等无能,不能早日枭仇人之首,祭奠先将军。”
吴太夫人擦了擦眼泪,指着孙权道:“是我这个儿子无能罢了,岂怨诸君。”她顿了一顿,又道,“据说左将军刘备投奔刘表了,此人声名闻于天下,恐怕是个劲敌。”
政坛老手吴氏(2)
周瑜脸上有点不屑:“刘备,一亡徒耳,在中原屡战屡败,惶惶如丧家之犬,恐怕算不得什么劲敌。”
吴太夫人笑了笑:“若我东吴都是公瑾这样的骁将,何愁天下不克?不过,刘备能让曹操也对之忌惮,让袁绍、刘表都不惜屈尊致礼,厚待有加,必有不凡之处。他屡败屡战,也许只是因为时运不佳。趁他现在未得刘表重用,我们要尽快攻拔荆州。一旦刘备在荆州羽翼丰满,我们就后悔莫及了。”
三人面面相觑,应声道:“是。”
刘备北征(1)
此刻,刘备正率领三千士兵行走在通往宛县的大道上,他神色从容,缓辔徐行。关羽、张飞、赵云三人簇拥在他左右。张飞嘟囔道:“刘荆州待客倒还算大方,怎么派起兵来如此小气。问他要一万兵马,只肯给三千,而且骑兵不足五百,如何去打仗?”
关羽道:“大哥,前几天刘表刚派了韩嵩去许昌观望,怎么又突然起了北伐的念头?”
刘备遥视远方,道:“自古兵以诈立,派韩嵩去许昌交好,同时派兵北伐,不是可以打曹操一个意料不及吗?”
关羽摇头道:“我看没这么简单,大哥前几日在堂上说话太直,必定引起了刘表的疑虑。”
刘备嗯了一声:“我现在也很后悔,只是当时蒯越、韩嵩一味劝刘荆州投降曹操,实在让人恼恨。”
“刘表突然答应让大哥出征,却只给区区三千人马,岂非借刀杀人。”关羽道。
张飞道:“就算借刀杀人,也还是要打。有三千兵马,强似没有,谁敢说我们一定打输?”
关羽道:“三弟说话最没道理,刚才还抱怨兵少,无法打仗,转眼间就换了说法。”
张飞环眼圆睁,待要争辩,刘备苦笑道:“两位兄弟,不要吵了,现今我们流落到此,寄人篱下,别无选择。好在曹操大军在北,宛县守军不多,当无大碍。”
他不知道曹操亲率二十万大军,前天晚上已经到达了宛县,此刻也正在乔玄墓前祭祀,准备誓师南伐荆州的新野了。
乔玄墓前供桌上摆放着牛、猪、羊三牲,刚刚升任冀州牧的曹操,浑身上下洋溢着飞扬跋扈的气息。这也许是合理的,胜利者总是可以尽情挥泻任何情绪,不管是让人快乐的还是让人不快的。在他周围旌旗蔽日,环绕着数不清的甲胄鲜明的士兵。谁要是能指挥这么多军队,谁都免不了会豪气干云。
祭礼完毕,曹操大声对身旁的将军、谋士道:“我当初起义兵,是不忍见百姓流离,意欲为天下除残去秽。这十多年来,不但百姓遭受兵燹之苦,我往日的朋友也死丧略尽,走遍天下,竟碰不到几个熟识的面孔,每一念及,不觉悲伤凄怆。现在邀天之幸,中原贼氛庶几扫清,诸君都当立庙祭祀旧识,如果死者有灵,一定会为此欣慰的。”
他又指了指坟墓:“这里躺着故太尉乔玄,也是我的父执辈。我年少时,蒙他照顾不少。他儿子乔瑁,也是我的好友,后因战乱逃到皖县,建安三年,孙策竖子率领贼兵围皖,乔瑁身亡,有二女落入贼手。我这次征伐刘表,若一切顺利,将浮舟江汉,责令孙权将二女送还许昌,我要好好为她们择良人遣嫁。”
站在他身边的大臣孔融,听到这里,忍不住嘴角上挑,轻笑了一声。曹操斜眼瞥了孔融一眼,颇为恼怒。孔融祖籍鲁国鲁县,字文举,是孔子的二十世孙,年幼时就天下闻名。父亲孔宙官为太山都尉,他自己曾经当过北海国相,擅长属文,因此非常自负。曹操早就看不惯他了,他推荐的祢衡也是恃才自傲,竟在曹操面前祼体击鼓,无礼之极。杀他罢,怕承担害贤的恶名;不杀罢,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只好将祢衡推荐给刘表,刘表起初待祢衡也是客客气气,祢衡却依旧傲慢无礼。刘表受不了,又把他推荐给自己的部下江夏太守黄祖。祢衡犹不悔悟,因为一点小小的不快,对黄祖也大加侮辱,黄祖是纯粹的军人,可不懂得玩政治、装涵养那一套,一刀将祢衡斩了,曹操这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孔融和祢衡正是一丘之貉。当年攻破邺城的时候,长子曹丕纳袁熙妻甄氏为妾,孔融竟然讽刺自己,说这是“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当时就恨不得杀了他,只是时机未到。现在这老竖子简直是愈发嚣张了。他笑什么,曹操完全能猜出来,是的,自己到时把二乔弄回许昌,自然不想为她们择人出嫁,而想据为己有,这想法大概被他猜到了。但那又怎么样?男人谁不好美色,你要有本事,你也去取啊!他预备等到自己平一宇内之后,再来整治这些轻薄的儒生。至于现在,还不得不借助他们的名气,为自己保留招贤的美名。关于二乔,曹操也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们,当时孙策进攻皖城的时候,他不知道乔瑁和妻子宗族都深陷其中。就算知道,也没有力量去救。他最后一次和乔瑁相见的时候,二乔已经长得楚楚动人了。她们被孙策竖子抢了去,孙策和周瑜一人霸占了一个。两个人都是青春年少,自己却是垂垂已老。但是,正因为此,对之就分外嫉妒。
刘备北征(2)
这时夏侯惇道:“主公真是仁厚,可笑那刘表不知死活,竟然派刘备那竖子率三千残兵来进攻我们,岂非自嫌命长吗?”
曹操从怀旧的思绪中醒了过来,他握着马鞭,环视他的士兵,说:“刘备不可小觑,只是一直时运不济,如果他能统领荆州,孤的大军恐怕只能止步于南阳了。”他走上战车,站在车上,对面前的将领大声道:“听孤号令,立刻进军新野!”
如林般攒刺向空中的矛戟缓缓移动起来,迅即,这片长龙般的矛戟之林就向新野县方向飞驰而去。
夏侯惇追击刘备(1)
刘备派出的探马很快发现了宛县方向奔驰过来的曹军,大惊失色,当即勒转马头,向来路狂奔。
听到探马结结巴巴报告完,刘备吓得差点没从马上栽下,怎么如此命苦,本以为曹操忙于征伐袁绍的儿子袁谭、袁尚,自己可以出其不意攻拔宛、叶两县,小立威风,坚定刘表重用自己对抗曹操的决心,没想到曹操在这种时候竟然有闲心南征。
但他究竟久经战场,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他沉声道:“离此处还有多远?”
探马道:“大约不到两百里。”
刘备道:“再探来报。”然后转身告诉关羽、张飞:“命令前军,立即停止行进。”
紧接着,整个队伍顿时慌乱起来,传达命令的士卒骑马飞奔,四处响起“停止行军”的命令。蜿蜒行进的队伍像中了霜冻一般,霎时凝固了。
“曹操亲率大军二十万,向荆州扑来,诸君有何良策?”刘备望着关羽、张飞、赵云以及有限的几个文士谋臣。
张飞摇了摇他硕大的脑袋,道:“我张飞生平最爱厮杀,可是人家来了二十万,还能有个屁良策,只能赶快撤退。”
关羽也道:“三弟说得是,我们先撤回新野固守,再向刘表请求救兵。”说着勒转了马头。
无法可想,刘备只能果断下令:“传令下去,后军变为前军,火速撤回新野。”
凝固不动的军队立刻向相反方向蠕动起来,士兵边跑边议论纷纷,旷野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刘备撤兵的消息,自然也第一时间传到了曹操耳中,他正躺在轩车上闭目养神,听到探马的禀报,几乎不假思索,当即下令:“给我传令下去,急速衔枚追击,先获刘备者封万户县侯;获关羽、张飞者,封五千户乡侯。”
轩车急速行进,士卒们个个都把挂在颌下的木棍衔在口中,加快了脚步。按照《军律》的严格规定,弓弩兵同时将弓弦上好,挂在肩头。
满天的飞尘,几乎遮蔽了这支军队,若隐若现,好像他们飞翔在云中。没过多久,一骑马从灰尘中射出,上有一士卒上气不接下气地号叫:“大将军!大将军!”
曹操在轩车上听得真切,奇怪道:“什么人?给我停车!”驭手将辔衔一拉,驷马嘶鸣一声,停住了脚步。
那马上的士卒赶上轩车,滚鞍下马,从背上解下一个竹筒,曹操身边的护卫接过竹筒,递给曹操。
曹操拆开封条,从里面抽出一卷文书,展开一看,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他飞速地考虑了一下,突然将文书一卷,从车上站了起来,大声道:“传我的命令,立刻回师许昌。”
他身边夹护的众将们都呆了,夏侯惇晃了晃他只有一只眼睛的可怕脑袋,粗声道:“现今擒获刘备在即,主公为何突然回师?”
曹操扬了扬手中的文书,叹道:“许昌急报,袁谭竖子知道我出兵南征,纠结匈奴、乌桓骑兵十几万人袭击许昌。如今许昌空虚,我不回师又能如何?”
围着的众将当即缄默不语,他们的家小都在许昌,如果许昌城破,等于让袁谭捕获了一大堆人质,谁还有什么打仗的心情。
曹操沉吟道:“嗯,但就这样放跑刘备,又怎能甘心?”他抬起头,扫视了一眼众将,“哪位将军愿为我率军继续追击刘备?”
夏侯惇圆睁独目,大声道:“主公给臣一千兵马,臣必生擒刘备献于车下。”
曹操想了想,道:“夏侯将军,我给你步骑五千。若斩得刘备首级,可封万户。”他又面朝李典,“李将军,你辅佐夏侯将军一起追击刘备,千万谨慎,不可大意。”
李典是山阳郡巨野县人,豪强地主出身,势力极大,宗族人丁总计有三千多口。他的秉性和夏侯惇不同,一向喜欢读书,对文士儒生非常礼重,和他们谈话,总是既恭且敬,对普通士卒也很爱护,所以军中人一向称他为长者。曹操一向看重他,知道他善于谋略,做事稳重。但其他将军比如于禁、张辽都不喜欢他,和他脾性不投。此刻听到曹操吩咐,李典赶忙答应:“请主公放心,臣遵命。”
夏侯惇追击刘备(2)
曹操重新用一种舒适的姿势坐在轩车上,闭上眼睛养神,侍者赶忙拉上帷幕,曹操在帷幕内道:“就此回师,给我传令曹纯,让他率五千虎豹骑星夜赶往许昌解围,我亲率大军在后接应。”
很快,在曹操的大军的前方,一支五千人的军队继续向新野方向进发。另一个方向,五千精锐的轻甲骑兵向闪电一样从曹兵阵营中分离出来,朝许昌的方向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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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博望坡(1)
上天好像不忍放弃刘备,这次他赢了。探马再次及时报告了曹操大军回撤的消息,只有一支大约五千人的军队在后面继续追赶,领头的将军据说是夏侯惇。
刘备心中一阵欣喜,毕竟身经百战,他略微思索,就想出了一个破敌的主意。他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一座豫山,豫山右边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森林,名叫安林。两者之间的高坡,名叫博望坡,博望坡侧的道路极为狭窄,这样的地势,采用火攻可能会有效果。
他当即下令:“将辎重全部扔掉,甲胄扔掉一部分,轻装赶路。”
传令兵勒转马就走,刘备又赶忙叫住他:“就说本将军有破敌良策,敌兵很少,不足为惧。大家严格听从部曲号令,违令者立斩不赦。”
夏侯惇追上来的时候,只见满地的鼓吹、戈矛、甲胄、锣鼓等军中用具。他想,刘备这竖子虽然骁勇,但究竟统辖的是刘表拨给他的乌合之众,没有见惯阵仗。这次斩获刘备,我夏侯惇的威名恐怕要暴涨,刘备毕竟久负盛名,趁着这个战胜之威,得斩掉几个敢于笑话他的人。自从在初平四年征讨吕布时被射瞎了一只眼睛以来,军中就一直有人称呼他为“盲夏侯”,据说连主公的儿子曹植和身边那些著名的文士们在邺城西园里一起谈笑时,也这么叫他,他只有干生气。治不了曹植,杀几个其他的人解气也是可以的,他最讨厌那些鼓唇摇舌的文人了,自己在前方打仗,他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嘴巴却比毒蛇还毒,他恨不能把他们杀个精光,或者干脆请求主公颁令,以后有人敢提到“盲夏侯”三个字,全部腰斩。这样的请求很奇怪,他想,但也许主公会破例答应。这天下就是由强者主宰的,只要主公愿意,颁布什么法令都可以。
“夏侯将军,”李典劝道,“刘备久经战阵,狡猾多端,抛弃辎重甲胄,恐怕有诈,而且前面道路狭窄,草木幽深,万一有伏兵,我们就会全军覆没,不如先派探马察看一番,再作计较。”
夏侯惇不屑道:“李将军胆怯吗?刘备率领一群乌合之众,本想偷袭宛县,听见我们发兵,吓得转身就跑,哪里会有什么诈?你如果胆怯,就率步兵在后,我自率骑兵追击。”
李典摇头道:“主公派我辅佐将军,就是知道将军勇悍有余,却容易冲动,请将军三思。”
夏侯惇长笑道:“阵前勇悍,总强于胆怯。你不必说了。”他转身吩咐侍卫,“快去传令,随我来。”说着纵马提矛,向博望坡上奔去。两千马队跟着他,闪电般冲进了安林之中。
安林中一片静谧,夕阳照在豫山和安林之上,铺上了一层金光,到处是一片自然宁静的气氛。夏侯惇开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想下令回师,又怕被李典笑话。再一想,刘备仅有三千人,就算有诡计,也未必能占多大便宜。正是犹豫不决之际,突然鼓声大震,数不清的旌旗从豫山上升了起来,紧接着,山上如梦幻一般,涌起了大队士卒,每个人手指都挽着强弩。这下夏侯惇再也无法安慰自己了,心里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只听见四面都是喊声,同时弓弦声乱糟糟地响成一片,乱箭如飞虻般从山上飞扑而下。
好在他身边的贴身侍卫手脚快,蜂拥而上,盾牌手像铁桶一样,围住了夏侯惇。夏侯惇强压住惊慌,大吼道:“刘备竖子,不过就是这点花招罢了,传令下去,向树林方向撤退,等他们箭矢射尽,我们围住山头,困死他们。”
安林笔直的树木密密麻麻,在林子里走路,随时都会撞上树,何况奔逃?在夏侯惇的命令下,曹军士卒们跌跌撞撞地纷纷跑向安林深处躲避,徒卒还好一些,骑兵尤其不适合在林间活动,不时有马匹被树林枝蔓绊倒,士卒从马上栽下。虽然离山头越远,箭矢离他们的距离也越远,但在林中奔驰的不便,更让曹军大为狼狈。
刘备的步兵强弩手分批伫立山坡之上,轮流向夏侯惇的马队射击。夏侯惇大吼道:“全部下马,盾牌手向前,挡住箭矢。弓弩手在后回射,长矛手殿后。”
火烧博望坡(2)
他的话音刚落,安林的另一边突然呼的一声,一团团大火球从林子另一面滚来。霎时间,火光笼罩了曹兵。浓烟冲天而起,林子里不断响起士卒们的哀号。
重赏与猜忌
襄阳的南郊有一排房屋,有不少儒生在这里昼夜苦读,这是刘表设立的招贤馆,专门接待四方来荆州避难的贤才。馆里的一应用度,自然是刘表提供。不管北方郡县和南方的江夏郡如何烽火连天,襄阳却一片弦歌之声,使人恍然以为自己来到了王道乐土。
蔡氏对刘表此举很不以为然,曾经劝道:“方今天下扰攘,将军当擢拔管仲、乐毅那样的治国人才,这些儒生,只会夸夸其谈,有什么用处。”刘表大怒,这番话显然触伤了他的自尊,他刘表少年成名,所靠的就是儒术。而且他深深相信,大乱之世,更需宣扬儒家节义,使天下归心,重还太平。为此他经常莅临这里,亲自给儒生们讲经,他对儒家的礼学相当精通,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著作真的能传之久远。诚然,如果能夺取天下,一匡宇内,立德扬名,也可以不朽。但那究竟十分困难,他老了,对此的确感觉有点有心无力。而且,他一想起自己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刘琦和刘琮,就愈发灰心失望。那不应该是他刘表的儿子,他觉得,他们没一点像他。他一生最讨厌的孙坚,虽然凶残狡诈,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人家的儿子才是优秀的,长子孙策竟凭着残留的一千部曲,打下了江东六郡。如今次子孙权即位,不过二十岁,也把江东治理得井井有条,还有余力时时来骚扰江夏。面对这样惨淡的前景,就算自己有能力打下了江山,又交给谁去守护呢。
这天,刘表又来到招贤馆给儒生们讲经,正讲着的时候,刘备火烧博望坡、击破夏侯惇的战报来了。刘表呆了半晌,立刻结束讲经,回荆州刺史府。他要把这个消息立刻告诉掾属,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蔡瑁第一个表态:“主公应当重重犒赏左将军,只有信赏必罚,才能激发荆州士气,使百姓众志成城。”
蔡瑁是自己的亲戚,既然他都赞同善待刘备,那么自己还能有什么疑忌呢?刘表心里一阵轻松。
刘表点点头:“嗯。左将军下午就到襄阳,我已经吩咐取黄金万斤,为左将军犒军。同时给他增拨两万兵马,为我守护新野。”
蒯越摇头道:“主公且慢,臣有异议。”
刘表瞟了他一眼,不悦地说:“蒯异度又有何言?”
蒯越道:“刘备这次不过是采用诡计,侥幸取胜而已,夏侯惇是天下名将,如果硬拼,刘备一定不是对手。”
蔡瑁道:“蒯君此言就有些过了。孙子云,上兵伐谋。至于硬拼,不过是匹夫之勇,何足道哉?左将军以三千老弱之兵,剪灭敌军五千骁勇之士,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啊。”
蒯越道:“蔡君怎么为刘备说起话来了,就算刘备了得,我们一味吹捧他,也会弄得荆州人心浮动,要是百姓都去投奔他刘备了,荆州还会是我们主公的荆州吗?”
这句话倒说得有些道理,刘表不由得心里一动。
蔡瑁有些尴尬,转头强笑道:“不至于罢,刘备一向仁爱,我们主公又是他的同宗,他怎么会生异心?”
蒯越哈哈大笑:“这正是刘备工于心计的地方,蔡君和我一开始就追随主公,现在却被刘备蛊惑,一意为刘备说好话,这不正好说明刘备的蛊惑力不一般吗?”
蔡瑁有点怒了:“蒯君这话是什么意思,舍妹就是主公的夫人,难道我蔡瑁会对主公怀有异心?”
蒯越轻描淡写地说:“蔡君多心了,这是君自己说的,在下可没这么说。”
蔡瑁还想争辩,刘表止住了他们:“不要争了。左将军一向当孤是兄长,他的为人,孤再清楚不过。就这么定了,待下午左将军一到,立刻摆宴款待。”
蒯越的阴谋(1)
虽然打了胜仗,刘备心里倒没有太大的快乐。这种小小的胜仗,在他刘备一生中也并不少有,建安元年,他挥兵击杀杨奉、韩暹;后两年,又击杀徐州刺史车胄;建安六年,杀曹操派遣的追将蔡阳。但一碰到劲敌,却屡战屡败,曾经两次被吕布擒获妻子,若不是曹操相助,妻子早就死在吕布手中;每次和曹操交战,也无不败绩。东逃西窜,难以定居。这都是什么原因呢?其实他早已知道,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力的谋臣。他想起先祖刘邦之所以能够创立汉朝,就是因为内有张良、陈平等一干谋臣为辅佐,外有韩信这样智勇兼备的名将为干城,还有曹参、周勃这样的猛将以为爪牙,才能最终成就大业。现在他身边勇士有关羽、张飞、赵云,却没有张良、陈平。可是,这世上的张良、陈平并不那么好找,就算有,人家凭什么投奔他势穷力弱的刘备,而不直接去辅佐曹操呢?
这时荆州刺史府披红挂彩,异常热闹,府前鼓吹奏乐,迎接刘备的凯旋之师。士卒们抬着这次缴获的曹军军实,陈列在刺史府两侧的廊庑之下。府中的露台上,筵席正在准备,以刘表为首的荆州群臣,准备在此为刘备接风洗尘。
站在楼阁上往下张望的蔡氏,看见了刘备和她丈夫刘表并排缓辔骑入府门,那种英武伉健的姿态,和自己的丈夫截然不同。光年岁就差近二十岁。她想,丈夫是真的老了,自己才三十出头,换掉他,对荆州和自己或许都有好处。
蔡瑁望着妹妹发呆的样子,道:“前两天议事的时候,蒯越奇怪我为刘备说话。”
蔡氏道:“那又怎样,哥哥你不是掌握全部水军吗,到时将蒯氏家族一并解决,他就不能再怪你了。”
蔡瑁道:“主公虽然糊涂,究竟我辅佐他已经十多年之久,君臣之谊深重,现在还有婚姻之亲,实在不忍反目啊。”
“你为主公着想,怎么就不为你的妹妹着想?”蔡氏道。
蔡瑁道:“难道你和主公夫妻数年,就没有一点夫妻之情吗?”
“生逢乱世,宗族性命将且不保,又安能顾什么夫妻之情。”蔡氏想了想,继续道,“俗话说以义割恩,况且我和他也没有一子半女,我可不想这辈子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两个儿子都和我不亲,现在他年过花甲,一旦有不可讳之忧,我又去依托何人?大丈夫当断不断,后必有悔,阿兄你怎么还不如我这个女子。阿兄不忍,我也不是狼心狗肺,事成之后,我们照样养着他富贵终老,也就是了。”
蔡瑁道:“虽然他是靠我们家族的力量才登上荆州牧的高位,但既然君臣名分已定,又岂能反悔,我们蔡家从来没干过这样不顾节义的事情。”
“再大的羞耻,也比不上灭族破家。”蔡氏怒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荆州毁在刘表手中。何况现在天子蒙尘,曹操专政,他们世受汉家隆恩,尚且不讲君臣名分,何况我们。”
蔡瑁喃喃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他们实力雄厚,可以不讲,我们不讲则祸在旦夕了。妹妹要慎重考虑。”
蔡氏道:“无需考虑,当今天下汹汹,那个人竟然沉迷自己的《新定丧服礼》,没时间去打仗。我看他的那个《新定丧服礼》,正是为自己准备的。阿兄即使不支持我,我也不能再忍了。”
蔡瑁点点头:“那好,为了宗族和荆州的安危,我们就试试罢。他们已经下马了,我们下去罢。”
兄妹两人下到露台,刘表、刘备等人已经坐好,群臣也都到齐,准备饮宴。刘表首先举爵,说:“先以此爵酒敬谢天地,为荆州的永远安宁!”说着将酒洒在地下。众臣也都效法他,将酒爵倾倒,酒水洒了一地。
刘表道:“大家无须讲究礼节,今日不醉无归。”
台上顿时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充溢着露台。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喧哗声从府邸的院墙外传了进来,守候府门的卫卒大声呵斥,阙楼上的发弩士也紧张地转动安置在栏杆上的强弩。刘表眯着眼睛望着阙楼,吩咐身边的卫卒,道:“什么事,去查看一下。”
蒯越的阴谋(2)
卫卒答应一声,匆匆下台而去,一会儿喘着气跑上来,大声报告道:“主公,有几个军中裨将,说非常敬佩左将军的用兵与为人,执意要当面给左将军敬酒,希望今后能在左将军麾下效命。卫士们碍于律令,不让他们近前,他们抵死不肯退去,是以喧哗。”
刘表心里陡然一沉,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顺口“哦”了一声,看了一眼刘备,强笑道:“看来贤弟真是深得人心啊!”
刘备心里暗暗叫苦,这一定是有人想陷害自己,他投身戎伍十多年,对军事了如指掌,深知卫卒报告的这种情况在军中绝不可能出现,这是明目张胆地蔑视主君的行径,除非那些裨将想找死。他赶忙伏席道:“惭愧,备无德无能,所以辗转中原十几年,毫无建树,多亏明将军收留,才能苟延残喘。此次北伐小胜,也全仗明将军的威名,备何敢居功。”
蒯越在嘴角微微露出奸笑,道:“左将军何必谦虚,现在荆州士民都如此拥戴将军,可喜可贺啊。我看,左将军再不出去,会激起兵变的。”
刘表深深吸了一口气,语调冷冷地对蒯越道:“放肆,给我退下。”说着他站起身来,“我今天累了,你们继续陪左将军痛饮,不醉无归。”又把目光投向蔡瑁,“你去征发所有卫卒,将门口为首闹事的人全部抓起来斩首示众。”
说着,他噔噔噔走下楼梯。一干群臣望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蔡瑁在旁,斜眼看了看蒯越,发现他神情陡然有些紧张,恍然感觉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正在酒醉苦闷的刘备接到命令,让他带兵到新野县驻扎,警伺曹操的南征。
闲居新野
对于被刘表安排到新野来守卫荆州的门户,刘备并没有多大的失落。呆在荆州又怎样?难道刘表就会让他掌握卫卒水军,就会把荆州牧的位置让给他?显然不可能。这样倒不如呆在新野,横竖有个自己的空间,或许可以招兵买马,积蓄力量。只是由于新野靠近边境,原来的百姓大多逃离,使得这里除了驻军之外,几乎没有人烟。没有人,又怎么样去招兵买马?好在此后很久的一段时间,曹操都忙于对付袁谭等人的残余力量,没有功夫南征,刘备倒也落个清闲,但是清闲并不能让他快乐。自从投奔刘表以来,又是几年过去了,他已经撒开了迈向五十岁的脚步,当年刘邦起兵的时候虽然已经四十七岁,但五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平定天下,建立了帝业。光武帝刘秀,自己更不要比,人家三十一岁的时候,就称帝于鄗。想起这些,怎能不让人灰心失望。
新野县廷前有一座小山,山上建有一个亭子。空闲的时候,刘备就在亭子里眺望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远处群山如黛,树木葱茏,燕子在山间飞来飞去,春日融融的阳光弥漫在这里,好一片宁静。
张飞对呆在新野极其不满,时不时要发一通无名火。在这春日的阳光之下,一个士卒正在帮他洗头,张飞一边享受着热水浸泡头皮的那种麻酥酥的快感,一边对坐在门槛上看书的关羽道:“二哥,我们来新野两三年了,你说,大哥天天爬到亭子里去,坐在那里想什么呢?”
关羽只管看他的《春秋》,对张飞的询问置若罔闻,毫无反应。张飞有些不满,他抬起湿淋淋的脑袋,抱怨道:“二哥,你成天看书有个鸟用啊,看书也看不来地盘。也不想着去安慰一下大哥,你看大哥心情不好嘛。”
关羽这才抬起头,闷声道:“安慰,安慰又有个屁用,上次博望坡胜利,刘表只给大哥增了三千残兵,让大哥到这偏僻小县来守卫,除非我能变出几万兵马,要不然……”他重重叹了口气,把话收住了。
张飞又把他的大脑壳浸回到木桶里,瓮声瓮气地道:“也是,以前以为刘表不错,没想到竟把我们当贼防,还让我们兄弟来这帮他看家护院……”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发出杀猪般的号叫,“哎哟……你他妈的想烫死老子啊。”说着披散着头发,一手抓住那个给他洗头的士卒就猛捶,咚咚咚阗然有声,那士卒的胸膛也不是皮鼓,一时间疼得哭爹叫娘。
关羽看不下去了,大步跑过去,拉开那个士卒,道:“你回去好好休息,别理会这蛮牛。”又对张飞道,“我说,这小兵身体瘦弱,哪禁得起你这般蛮打。”
张飞呸了一声,道:“这种小竖子,不揍不乖。也只有二哥你好说话。”
关羽哼了一声,道:“有能耐你去对付那些王侯将相,拿一个小士卒出气算什么本事。”
张飞还没来得及争辩,一个仆人跑来打断了他们:“二位将军,外面有一位先生求见左将军。”说着躬身递上一块竹板名刺。
张飞一把将那块竹板名刺捞在手里,举起来念道:“颍川徐庶奉谒再拜请左将军足下。”他摇晃了一下脑袋,“徐庶,好像听人说过,快快有请。”
仆人答应一声,跑出门去。张飞对关羽道:“二哥,快叫大哥下来罢。”
关羽这时已经重新坐在门槛上看书,听到张飞呼唤,从书上移开目光,翻了翻眼皮,不耐烦地说:“要去你去。”
没过一会,仆人已经领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儒生走了进来,那儒生看见张飞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不由微微一笑。
张飞迎上去施礼道:“是徐先生罢,我大哥在那上面。我帮先生叫他下来。”说着用手往山上亭子一指。
徐庶笑道:“不用麻烦三将军,还是我自己上去罢。”
初见徐庶
徐庶缓步走上山去,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的背影,穿着粗布衣服,一动不动的,像一尊雕像。徐庶驻足片刻,想了一想,朗声吟道:“惟申及甫,惟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
听见这个声音,刘备遽然回头:“先生何方高士?”
徐庶拱手施礼道:“颍川徐庶,闻知左将军屯据新野,特来拜见。”
刘备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莫非就是颍川徐元直,哎呀久仰久仰。早听说君隐居在襄阳山中,行踪无定,备一直想寻访先生,欲见无由,今日竟然辱君亲屈玉趾,真是幸何如之!快快请坐,快快请坐!”说着屈身站起。
徐庶也不客气,径直坐在刘备面前的石上,笑道:“久闻左将军战阵骁勇,却仁厚爱士,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庶逃避战乱,隐居新野数年,一直很少出门,只盼能苟全性命,得终天年而已。”
刘备饶有兴味地说:“那先生今天怎么肯出门光临敝处呢?”
徐庶道:“听说将军火烧博望坡,大败夏侯惇,心中好生敬慕。又听说将军遭受猜忌,屯据新野,因此特来一观威容。”
刘备摇头道:“火烧博望,侥幸小胜而已,何足挂齿。先生隐居新野,却忧心魏阙,为何不肯出仕,去辅佐刘荆州规划天下呢?”
徐庶轻轻摇摇头,笑道:“刘景升一儒生耳,外表华丽,其实空虚,懦弱无能,何以辅佐。”
见对方直言不讳地评价刘表,刘备尴尬不答,究竟他得到刘表的收留,刘表虽然对他有些猜忌,多少也总有些恩情。徐庶笑道:“将军不必介意,在下只是实话实说。如果荆州有将军这样的州牧,曹操又怎敢欺凌?”
刘备自言自语地说:“刘荆州年纪大了,难免对得失利害考虑过多。”他又抬头直视徐庶,“先生如果不弃,能否出来相辅刘备,共创大业。”
徐庶摇摇头道:“请恕在下直言。将军虽然仁勇兼备,规模气度却远不如曹操。而今又客居新野,一无所有,要想鱼跃鸢飞,在下自忖无能为力。”
刘备的眼睛顿时黯淡了下去,好一会才羞赧地说:“先生说的是,备的确才能驽钝,一无所长。”
徐庶哈哈一笑,站了起来,面对新野群山,道:“左将军又过谦了,在下的才能虽然不足以帮助将军成就大事,但有人却可以。”
刘备身躯一震,不由自主地又屈腿站立,急切道:“先生快说,谁,谁有这个才能?”
徐庶慢悠悠地说:“‘惟申及甫,惟周之翰。’左将军不就是盼望能有申伯、甫侯那样的人才以为辅佐吗?”
刘备重重点头:“若得那样的人才,我刘备一定也以仲父之礼待之。请先生明言,那样的人才在哪里?”
徐庶道:“南阳是吕尚的郡望所在,人才济济。当年吕尚辅佐周文王,天下三分,其二归周,皆是吕尚之力。现在有一个人,依在下看,其文才武略,不啻吕尚再生,将军如果能把他罗致于麾下,则汉室之兴,可计日而待。”
刘备再次直腰长跪行礼,道:“请先生明示,其人何在?”
徐庶用手一指面前的群山,道:“就在此山之中,需要将军亲自去请。”
“那是自然,请先生明示。”刘备大喜。
徐庶道:“此人户籍琅邪阳都,姓诸葛,名亮,字孔明。”
“诸葛亮,诸葛孔明。”刘备重复了两句,有些愕然,“元直先生,备在荆州数年,从未听人提过这个名字,莫非……”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山下张飞大叫道:“大哥,快下来罢,又有客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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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老者(1)
刘备伸长脖子望着山下的院子里,见张飞正仰脸朝着自己方向大喊,袖子捋得老高,两条粗壮的臂膀,像鸟翼一样张着,须髯戟张,样子十分可爱。他的面前依稀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样子有些威武,看上去不像普通的农家老翁。
徐庶笑眯眯地望着刘备,刘备也赔笑道:“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如一起下去,备聊奉薄酒,与先生作长日之饮。”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山,山不高,很快就下到了院子里。关羽仍如一尊木雕般坐在门槛上,眼睛也好像盲了,一动不动,虽盯着手上的《春秋》,却似乎半天不会翻动一页,永远不会。张飞则非常热情,跑来跑去,打躬作揖,笑嘻嘻地指着那位老者对刘备说:“大哥,这位老先生说,他是从襄阳来的,找大哥有要事相商。”说完还满脸赔笑地对那位老者道,“不知我传达得对不对?”
刘备见那老者身材果然高大肥壮,面目不凡,赶紧施礼道:“先生枉驾,幸甚幸甚。”又介绍身边的徐庶,“这位是颍川贤士徐元直先生,现客居荆州。”
那肥壮老者看见徐庶,脸上颇为惊讶,但迅即又露出诡谲的笑容,徐庶也会意地微笑了一下,拱手道:“颍川徐庶,得见先生,幸甚幸甚。”
老者也回礼:“久仰久仰,襄阳草民,姓名不足辱君视听。”
徐庶道:“先生高士,不想将姓名告知俗人。”他又转对刘备,“既然这位先生找将军有要事相商,在下就先告辞了。将军的薄酒,改日再来叨扰罢。”说着对着张飞也拱一拱手,转身就走。
刘备急忙跟上,一直追到院门,急切地说:“先生可否将住处告诉刘备,以便刘备改日登门拜访。”
徐庶道:“左将军留步,庶闲云野鹤,每日到处云游访友,就算告知将军住处,也未必碰上。将军放心,庶改日一定再来。”
刘备恋恋不舍地说:“那好,希望先生一定践守诺言。”他站在门前,一直望着徐庶的背影消失,才怅然回头。见肥壮老者,拱手道:“请恕备慢待,先生进屋奉茶。”
三个人一起朝县廷堂上走去,看见关羽坐在门槛上,刘备道:“二弟快快起来,见过客人。”
关羽好像不是一个活物,只是发出冰冷的声音:“哼,到处都是混饭的人,关某没时间理会。”
刘备有些尴尬,对肥壮老者道:“我二弟一向脾气执拗,心肠却是极好,请先生勿怪。”
肥壮老者笑道:“无妨,无妨。”
他们只好小心翼翼地跨过关羽的腿,走进了大堂,刘备和肥壮老者面对,张飞侧坐一旁,形容恭敬,又吩咐侍者过来倒茶。一个士卒听见张飞叫唤,紧张地提着壶,给他们一一斟茶。
刘备伸手道:“请先生用茶,先生光临,不知有何教诲,备洗耳恭听。”
肥壮老者呷了一口茶,咂了几下嘴巴,道:“好茶。”他顿了一下,又道:“山野鄙人,一向景仰英雄,听说左将军以三千疲惫之卒,击破五千精锐曹兵,因此特来拜见。”
刘备有些失望,原以为是名士,却也许只是当地一个土财主,帮不了自己建功立业。但想到土财主也究竟有些钱财,自己招兵买马,也少不了银钱用度,多结交几个富人,未必不是好事。想到这里,脸上仍旧保持恭敬,谦虚道:“岂敢岂敢。侥幸小胜,何足挂齿。”
肥壮老者道:“左将军既然来到荆州,有什么长远打算吗?”
刘备略微沉吟了一下,谨慎地说:“备生于乱世,半生漂泊,此来荆州,也不过欲苟全性命而已,一切都听从刘荆州安排,哪能有什么长远打算。”
肥壮老者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久闻左将军胸怀大志,一向不肯屈居人下。今日一见,大失所望。在下还是告辞了。”
刘备惊喜交杂,看来这人还有些名堂。赶忙道:“先生留步,其实生于乱世,备岂不想廓清宇内,使四海升平,百姓安乐,只恨力量不足。愿闻先生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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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老者(2)
肥壮老者复又坐下,道:“这就是了。将军如果肯开诚布公,在下虽然鲁钝,也当竭尽全力,为将军献策,如果一意虚与委蛇,在下又岂是多事之人。”
刘备再次拱手:“先生如果不以备愚钝,就请明言。”
肥壮老者道:“如今袁绍已死,其二子互相攻击,无药可救,覆亡已在旦夕。如果曹操统一河北,必将南下进攻荆州,那时我们荆州又要生灵涂炭了。”
刘备道:“有刘荆州在,定能保护荆州安全。”
肥壮老者哼了一声,道:“将军又在虚与委蛇了。”
刘备歉疚道:“不敢。”
肥壮老者道:“刘景升非王侯之才,世所共知。将军击破夏侯惇,立下大功,刘景升对将军无丝毫金帛之赏,反而拨给将军这些老弱残卒,遣送到这新野小县,为荆州当守门人,将军不觉得冤枉吗?”他停下来,举杯饮了一口茶,叹道,“不过,在下也很能体会将军的难处。”
刘备不知这老者底细,生怕是刘表派来试探的,因此默默饮茶,不发一言。张飞耐不住了,Сhā嘴道:“先生,如果先生有什么好建议,希望尽快告诉我哥哥,在下这里谢过了。”说着长跪施礼。
肥壮老者笑了:“久闻三将军虽然性急,却敬贤好士,果然名不虚传。”
张飞抓抓头皮,脸蛋黑里透红,坐在门槛上的关羽突然道:“三弟还指望这些欺世盗名之徒能有什么好建议,实在天真。”
刘备怒喝道:“云长,休得如此无礼!”又拱手对肥壮老者道,“请先生万勿介意。”
关羽见刘备发怒,这才讪讪地住嘴,重新变得像木雕一样。肥壮老者丝毫不以为忤,笑道:“不妨不妨。”他饮了一口水,继续道,“左将军,在下一向以为,这天下的土地,本无一定的主人,唯有德者据之。如果将军能据有荆州,以将军的仁义,天下定会云集响应,曹操又岂敢侵犯?如果将军有意,在下愿助一臂之力。”
张飞两眼放光,兴奋地望着肥壮老者,道:“先生果真能够助我大哥夺取荆州?”关羽听在耳里,不由得将脖子扭过来,惊讶地望着肥壮老者。
刘备大吃一惊,厉声呵斥张飞道:“三弟,休得胡言乱语。刘景升将军贤良淑德,为天下典范。荆州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我等怎敢生此异心。”又对肥壮老者道,“先生不要再说了。备穷途末路,投奔刘景升将军,蒙刘景升将军厚爱,让备率兵屯据新野,自当尽心奉职,死而后已。先生今天既然来了,不如谈点别的有益之事罢。”
肥壮老者摇摇头,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方今天下扰攘,生灵涂炭,黄某忧心如焚,哪有时间陪将军空谈。既然将军无意进取,那就请恕在下多事。今日之事,出自在下之口,闻诸将军之耳,在下一家数十口的性命,全在将军了。”说着拱手站起。
刘备欲言又止,想挽留他,但嘴边只蹦出这么一句:“先生放心,今日之事,只有天知地知,我们兄弟绝不会向任何人吐露半个字。”
肥壮老者叹了口气:“这样再好不过,在下也不用佯狂为巫了。”说着往外便走,走到门槛旁,正要缩足从关羽面前避过。关羽却突然站了起来,对他深施一礼。
刘备看着肥壮老者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初顾茅庐(1)
两天后,徐庶果然又来了。这次两人谈得很欢,刘备简直被徐庶的口才和才华惊呆了,他想不到天下还有思维这么敏锐的人,暗暗慨叹自己前段时间的醒悟是有道理的。在这样的世间,如果没有高人指点,只能应了那句成语“狼奔豕突”,像野兽一样,到处乱窜,怎么能成大业?于是他恳切地请求徐庶留下来帮他,做他的左膀右臂。
“左将军,上次在下说过,你的实力太差,以我的才能,回天乏术啊!”徐庶直言不讳。
刘备的眼睛再一次黯淡下去,脸上甚至觉得发烧。
徐庶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不过左将军也不必灰心,事在人为,还是有希望的。”
刘备酸酸地说:“以先生如此才学,都觉得回天乏术,还能有什么希望?先生就不必宽慰我了,看来我刘备只有替人看家护院的命。”说着,似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睫毛上挂了一片珠帘。
“我是回天乏术,但是,将军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诸葛孔明吗?他自号卧龙,他的才华胜我百倍,如果将军能请他辅佐,譬如良医可以起死回生,何况将军还小有实力,远不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徐庶道。
刘备摇摇头:“唉,我刘备虽然无用,却也走南闯北,从不曾听说诸葛亮其人,先生之言,无乃太夸张乎!”
徐庶摇头道:“左将军此言差矣,想当年文王在渭水边见到吕尚,那时吕尚不过是一个七十岁的老秃翁,哪里有什么名气?百里奚辅佐秦穆公成就霸业,当初却是五张羊皮换来。将军看人,只看名气,未免过于耳食,殊不知这世上欺世盗名的鼠辈车载斗量。”
确实很有道理,大凡有才学的人,莫不喜欢贬损他人,抬高自己,除非碰见才学的确胜自己十倍之人,才会心服口服。以徐庶如此才学,能够推崇一个无名小辈,那小辈一定不同凡响。刘备心中有些欢喜,赶忙赔礼:“先生见教得是。”又怯生生地说,“不知先生可否请这位卧龙先生来一见。”
徐庶摇摇头道:“礼有来学,未闻往教。”
刘备脸红了,羞涩地说:“其实我刚才就是这么想的。”
送走了徐庶,刘备当即让赵云去置办厚礼,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去隆中寻访诸葛亮。
襄阳北山的隆中深邃优美,青翠欲滴的竹林掩映着一条石板路铺砌的山间小道,张飞很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又是夸山间景色的美丽,又是表达对将要见到贤士的仰慕之情。关羽却不大耐烦,觉得来山间游玩倒也不妨,但是所谓寻访贤人,却很可笑。
刘备一直想着心事,也懒得搭理他们。这么一路上也不知道颠簸了多久,终于看见几间茅草屋隐现在山冈之上,绿树之中。
到了。三人加快了脚步,来到茅屋院子前。院子里寂静无人,只有几只花尾的鸟雀在地上的落叶间一蹦一跳,间或歪着脑袋望着院外的三人,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乱转。张飞遗憾道:“没带弓来,可惜,要不然可以打两只鸟雀回去烧了下酒。”
刘备严肃道:“三弟噤声,休要无礼。”说着,用手指关节轻轻敲着柴扉。
很快,房屋的门打开了,一个梳着双髻的童子走到院子里,向三人张望,嘴里叫道:“请问来者何人?”
刘备拱手道:“敢问童子,这是诸葛孔明先生的住处吗?”
童子道:“正是。你是哪位?”
刘备屈身道:“烦你通报,就说大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见。”
童子迷茫地摇摇头:“世上哪有这么长的名字,你莫不是西域人。”
刘备笑了:“那——你只告诉孔明先生,就说新野守将刘备特来拜见。”
童子歪头自言自语道:“新野县的守将,名叫刘备,这就好懂了。”又注目刘备,“不过哎呀,真是不巧,我家主人今天出去了,我看,只有请你改天再来了。”
刘备还没来得及说话,关羽耐不住了,对张飞道:“这些俗士,假装隐居冒充高士来沽名钓誉,架子还不小。”
初顾茅庐(2)
张飞摇着大脑袋道:“不然,我一直不明白,二哥为什么对那些下人和颜悦色,见了贤士大夫却倨傲无礼,难道那些愚蠢的下人,又有什么本事吗?”
关羽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答理张飞。
刘备有些失望,只好道:“既然如此,多有打扰,待你家主人回来,烦请禀报一声,说我曾来求见。”
童子应道:“可以。”说着转身又进了屋子。
刘备叹了口气,上马而去。三人一边交谈,一边行走,逐渐深入竹林。竹林深密,枝叶隔离天日,他们好像行走在一条竹子筑成的秘道中,四围的翠绿映得他们的脸都变了颜色。景色这么美,三个人却闷闷不乐。山路漫长,一直到傍晚才回到新野县廷。刚下马,赵云已经从堂上匆匆跑出,对刘备道:“主公,襄阳蔡瑁将军派来使者,说有书信,一定要亲手交给主公,我告诉他,主公去山中射猎了。”
刘备道:“哦,快快请来相见。”说着大步走进屋。
一个邮卒打扮的人正坐在堂上等候,见了刘备进来,赶忙双手据地,道:“小人参见左将军。”
蔡瑁的人,刘备当然不敢慢待,赶忙紧走几步,扶起他:“快快请起!据说是蔡将军派你来的,不知蔡将军有何见教?”
邮卒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刘备,道:“都在信上,蔡将军明令,要小人一定亲手交给将军。”
刘备接过书信,赶忙拆开,急速看完,心中惊疑不定。张飞早就忍不住了,急问何事。刘备道:“哦,是蔡将军母亲八十大寿,写信邀我去参加贺典。”他转而面对那邮卒,“请代备转达对蔡将军的致谢,并请告知蔡将军,辱赐邀请,备深感荣幸,一定会按时前往。”
邮卒拱手道:“好,那小人就告辞了。”
刘备送邮卒到门口,心中奇怪为什么这种事蔡瑁还叮嘱邮卒要将书信亲手给他,难道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他苦思冥想,也没有什么头绪。
红烛情深(1)
蔡瑁母亲今年不过六十岁,早在一年前,蔡氏兄妹两个已经准备为母亲庆贺寿辰。他们雇了一帮工匠,雕刻了大型的石刻画像砖,准备为母亲建造一个画堂。画像砖上既有轺车、辎车、轩车出巡的场面,也有市井童竖玩乐的场景,精美生动,画堂搭建在蔡氏庄园的延寿堂前。蔡母亲自把一块块刻石仔细过目,非常满意,叮嘱道:“哪天我死了,你们就把它们移到我坟前。”
对于寻常人家为人父母者说出的类似的话,儿女们的反应自然是安慰,蔡瑁也是这么做的,不过也不忘表表功劳:“母亲,这是我从高平县请来的一流工匠,费了半年时间刻成的。唉,如果不是战乱,这样的工匠未必能来到襄阳。”
这点倒是确实的,工匠是蔡瑁请的。那天蔡氏回蔡洲,发现工匠们干活热火朝天,偶尔交谈,都是外地口音,但又似乎有些熟悉,觉得非常奇怪。那个老工匠头目跪禀:“君夫人好耳力,小人不是荆州人,原籍在兖州山阳郡高平县,因为家乡战乱,无奈逃到荆州的。”
蔡氏恍然大悟,高平县是她丈夫刘表的家乡,虽然刘表很早就到洛阳出仕,说得一口漂亮的洛阳官话,山阳口音不那么明显,但自小的乡音,终究难以尽去,所以偶尔会带出一点。她问那工匠头目:“高平县,据说是雕刻画像有名的地方。你们为什么来到荆州,家人也一起来了吗?”
听蔡氏这么一问,老工匠突然号啕大哭:“哪里还有什么家人?都在几年前被曹操手下的青州贼杀得干干净净了。小人们都是赤身逃出来的。听说荆州牧刘景升将军就是山阳郡人,所以亲切,希望子侄将来能投身戎伍,帮助刘景升将军去杀曹操。”
工匠们都停住了手上的工作,个个脸上露出悲哀之色。
曹操在兖州屠杀百姓,血流成河的事,蔡氏之前只有耳闻,那天听工匠说,才知千真万确,她的鼻子也禁不住有些酸了,道:“诸君来到荆州,从此可以安居乐业了。我会吩咐下面的人,给你们提高工钱。”说着用便面遮住脸庞,策马行车离开了。
这次为母亲祝寿,刘表病了,没有心情来。本来他的年龄和母亲的年龄也差不了多少,来祝寿也蛮奇怪的,不来倒好。她想起了刘备,心里怦怦直跳,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也很久了,但想到真要实施,还是免不了紧张。
盛大的典礼过后,就是觥筹交错的饮酒。由于客人太多,他们被分别安排到不同的阁楼中就座。蔡瑁亲自把刘备请到一个高阁中,叫上几个宗族兄弟,一起陪饮。
刘备感到有些受宠若惊,虽然在心底里,他也是目空一切的人,认为自己英雄盖世,眼下虽然落魄,却只是英雄创立霸业过程中常有的挫折。但能在这种落魄的时候受到蔡氏家族的殷勤款待,心头仍不免热乎乎地感动。
在酒筵上,他几乎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只模模糊糊记得蔡瑁对他说了一句:“今后我们蔡氏家族,就全靠左将军了。”然后就醉过去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的是一顶绛紫色的幔帐,帐外不远处,一架十枝的铜灯在温暖地燃烧,仿佛天上的十个太阳。他觉得有点头晕,口尤其渴,嘴巴黏黏的像沾满了泥浆,极为难受,不由得叫了一声:“水来!”
一个女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在烛光下,她的脸庞红扑扑的。
刘备惊出一身冷汗,这不是蔡氏吗?难道自己躺在她的床上?天哪,是不是刘表要除掉自己,故意使出这么一计。他也顾不得口渴,急忙去拔腰间的环刀,实在不行,也不能坐以待毙。杀得一个,也算不亏。
可是腰间是空的。这时只听蔡氏笑道:“左将军醒来了。”声音中殊无半点不悦,反而满是柔情。
刘备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地翻身下床,跪坐施礼:“是君夫人,臣刘备拜见君夫人,幸甚幸甚。”
蔡氏赶忙劝止道:“左将军不必拘礼,这里并非朝堂。”
刘备低着头,道:“虽然不在朝堂,但君臣名分有定,臣不敢轻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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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情深(2)
蔡氏微微一笑:“君臣名分已定?可是,妾身似乎从不闻将军叫过刘荆州一声主公。”
刘备诧异道:“臣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君夫人。”
“那你怎么一见到我,就知道我是君夫人呢?”蔡氏道。
刘备词穷了,他所谓的第一次见到,并非指从未见过,而是指从未说过话。人和人之间,无论见过多少次,对方的相貌是否烂熟,只要没有说过话,就不能说认识。当然,像他们现在这样,只有两个人面对面的促膝交谈,那又几乎可以说不仅仅是认识了。
蔡氏感觉刘备的身体在微微后却,不觉莞尔:“久闻将军是仁义之人,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将军请先饮一碗热汤解酒,妾身有事和将军商量。”
蔡氏从身旁的炭炉上取过一个小巧的提梁卣,倒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递给刘备。
刘备仍旧低首接过,道:“多谢君夫人,臣岂敢当君夫人这般厚待。”
蔡氏柔声道:“将军如果把妾身当君夫人,自然是不符合礼节的。但如果将军把妾身当成自己的箕帚妾,就理所当然的了。”
刘备心中一震,双手一抖索,漆碗掉在席子上,满碗的热汤洒了一身。他顾不得身上被烫得生疼,跪在席上道:“君夫人,臣……”
蔡氏也赶忙拿起丝巾,就要为刘备擦拭身上的水迹。刘备连往后躲:“君夫人,让臣自己来。”说着欲抢过丝巾,他的手指捧着蔡氏的手指,有一种柔滑的感觉。作为一个带兵的武人,刘备身边并不缺乏女人,但像蔡氏这样美丽而高贵的女子,对他仍有无法扑灭的诱惑。他心里一阵乱跳,而蔡氏则干脆停住动作,两眼细细凝视着他。
房间里阒寂无声。
见刘备低头不语,蔡氏有些无奈,拾起漆碗,又重新倒了一碗热汤,唇上仍是微笑:“将军请起,妾身说了,这不是在朝堂。妾身敢问将军,将军对妾身刚才的建议如何?”
刘备摇头道:“臣愚憨,不明白君夫人的意思。”
蔡氏道:“既然如此,妾身不妨明说了,妾身的意思是,早闻将军威名,如果将军肯把妾身当成自己的箕帚妾,妾身会感到非常荣耀的。”她望着刘备,眼波流转,同时双手把漆碗递给刘备。
刘备脸上冒汗:“君,君夫人……真会戏弄……臣……”
蔡氏微微转头,对着墙壁道:“将军面容英武,确是一代枭雄。妾身不才,家族还有点力量,如果辅佐将军匡复天下,将军岂有意乎?”
刘备反首看了看帷幔,额头发亮:“臣一介亡虏,安敢有如此大志?只愿效命刘荆州,死而后已。望君夫人明察。”
蔡氏明白刘备是担心有人窥伺,她摇头道:“将军放心,并非刘荆州派妾身来试探将军,如果刘荆州有意要杀将军,又何须试探。自从妾身见到将军,就一直心生感佩,早想找机会阐明衷曲,怎奈时机不到,又久闻将军秉性仁厚,执德不回,妾身无奈,只好选了今天这个机会,亲自面见将军,一表赤诚。”
刘备舒了一口气,看蔡氏的神色,倒是真的。他心头顿时一阵欢喜。如果能得到蔡氏,不但美人在抱,获取荆州也不是没有希望。不过这事头绪纷繁,也不可轻易表态,他想了想,应付道:“不知臣何德何能,能获得君夫人如此厚爱?”
蔡氏道:“将军当真想听实情?”
刘备点头道:“当真。”
蔡氏叹了口气,道:“人人都以为妾身为荆州君夫人,必定心满意足,其实荆州危如累卵,有识之士尽知。妾身本以为刘表为当世英雄,才喜而嫁之。不想他虚名无实,让妾身大失所望。自从将军一来,妾身不由得心猿意马。昔年外黄女子舍弃平庸之夫,改嫁赵王张耳,传为佳话。妾见将军,也想一效古人,名垂青史。望将军勿疑!”
刘备目瞪口呆,虽然蔡氏喜欢自己,让自己颇觉得自豪。但她这样直言不讳地披露内心,仍让他感觉突兀。他虽然从小不爱读书,但史传之文也略曾窥览,知道前汉的风俗和东京大不相同。像张耳妻子改嫁、司马相如琴挑这样的事,在前汉可以传为佳话,毕竟连景皇帝的皇后都是二婚女子,何况其他。但东京风俗提倡妇女守节,蔡氏既然出生大族,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规矩,怎么会在他面前自荐枕席呢?他再一次感觉,面前这一切或许是个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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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情深(3)
蔡氏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脸渐渐涨红了:“将军一定在疑虑,世上怎么会有像妾身这样无耻的女子,何况还是荆州的君夫人。妾身以为,天下纷乱如此,不当计较那些繁文缛节。没想到将军也是个拘泥礼节的文士,算妾身看走眼了。”说着就要站起来,声音颇为不悦。
刘备情不自禁张臂拦住她,蔡氏身材娇小,顿时就在他怀抱中。这是他对待自己所喜欢女人的习惯性动作,蔡氏好像有些羞涩,趁势就倚在刘备怀里。刘备想,现在就算是阴谋,也洗不清干系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两只手徒自在空中举着,不知道怎么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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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惘
第二天晨光熹微的时候,刘备带着两个随从,骑马出了蔡洲,到了襄阳城中。
城中熙熙攘攘,就像书上说的举袖成云,挥汗成雨。若不是因为战乱,涌进了许多北方难民,襄阳又怎么能这般热闹。
刘备心中暗叹,这么充裕的人力,刘表不知利用,竟然坐等曹操廓清北方。
一路上都是这样郁郁不乐,蔡氏的面容时不时在心中闪现。他最后仍是拒绝了她,虽然他在脑中的第一反应,是这样做名声不好。但更深的原因连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认,那就是他觉得过于冒险,他知道刘表这个人进取不足,但守成也还有余。在荆州十多年,早就有深厚根基,自己一个外来客,想仅仅靠着蔡家,就把刘表的位置抢过来,实在是九死一生。荆州大族又不仅仅只有蔡氏,蒯氏、韩氏、文氏等,都是南阳大族,一贯看重出身,对刘表这个名士,尚能恭敬侍奉,自己这样的穷军人,他们岂能放在眼里。他只能收敛锋芒,以静制动。
夕阳西下的时候,到了新野县城。比起襄阳,新野这样的边鄙小县就显得寥落。但今天好像有集市,街上颇有一些人,他们望着刘备骑马缓缓走过街道,相互交头接耳,间或望着刘备,脸上也都是景仰的笑容。刘备四面环视,也点头微笑示意。
一行人打马进了院子,县廷院门咣当一声关上。刘备执辔下马,闷闷不乐。这时院子里仍很清亮,向西望去,夕阳立在半山上,红彤彤的没有热气,四围都是一片萧瑟。
关羽坐在院中树下看书,张飞则举着矛,和几个士卒在比试。
看见刘备到了,关羽站了起来,问候道:“大哥回来了。”说完,眼睛又盯到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