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2)

成长在青川 未知 3644 字 2022-02-27

延考的时间定在七月三四号,日子越来越少了,复读的学生们已经步上正轨。他们已经可以很坦然地面对酷暑,面对潮湿的被子和成团的蚊子。文科补习班尤其是一个认真与拼搏的楷模。他们可以戴上墨镜去抵抗刺眼的光线;他们可以不停地喝水来解暑;他们可以不去理会外面缤纷多彩的活动,包括一些文艺演出、节目排演、节目录制等等。即使是心连心艺术团的那些歌星的到来,也激不起多少涟漪。

那是一个傍晚,没有宣传和多少准备,同学们席地而坐,观看心连心艺术团成员们的表演。他们匆忙地来,匆忙地表演,然后又匆忙地离去 ——一大群人追在后面要签名和照片。于是刹那间帐篷的每个角落都闪耀着t恤上打眼的签名。

“谭晶耶。”钟子路小声对同桌说。

文科补习班内很静,老师望着帐篷外嘈杂的人群,用手指摸一下厚厚的眼镜。

“没电视上漂亮。”同桌叫谢世官。他说完一咧嘴,又转过去认真演算着数学题。

两个人坐在最后排的一角,风扇那“呼呼”的声响还没有停 ——已经快傍晚了。

“咱班的人真稳得住。”钟子路继续说。

“我快稳不住了。”谢世官说完又“咯咯”一笑, “要是刘德华来了我就稳不住了。”

“王宏伟真矮。”

“是啊,也没电视上高。”

“也许,哎,你说以后咱们会后悔吗?后悔当初有一个和谭晶拍照又要她签名的机会摆在面前,而为了演算两道题没有珍惜,等到谭晶走后才抱着那道算不出来的数学题失声痛哭。”

“呵呵,不会的路哥。我看你的面相,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没准到时候谭晶还挤破鞋子来要你的签名,好容易轮到她,你刚写好一个姓,她就被人挤出去了,然后一个人提着你那个写错了的 ‘钟’ 字屁颠屁颠地就走了。”

钟子路不禁一乐,忙将头埋进书堆:

“借你吉言,你还会看相啊?”

“那是必须的。”

“那你说说你自己呢?”

“我又看不到我自己的脸。”

“可以照镜子了嘛。”

“镜子是反的,那不准。”

“服你了。”

然后继续埋头演算。教室内安静极了,十分美丽的一个傍晚。

“兄弟,你看到我那张刚发的文综试卷没?刚刚好像被风吹到那边去了。”

谢世官往外面宽阔的足球场上望了一阵,里面有很多被风吹去的试卷或是别的什么。

“云深不知处。”谢世官缓缓地说。

钟子路又一次将头埋下:

“兄弟你太逗了。”

谢世官继续埋头演算,没过几秒钟,他忽然搁下笔将头扭过来:

“路哥你想入党不?”

“民进党还是自由党?”

“当今中国,可是咱共产党说了算。你也别老一个人这么飘着,该找个靠山了。你知道入党好处可多了,以后你才能体会到,我现在也跟你解释不清楚。总之你入党嘛,入党对你绝对有好处。”

“那你这政治觉悟可不大高。”

“什么?”谢世官忽然意识到声音有些高,忙看一下讲台, “我政治觉悟还不高?路哥那你错了。我跟你说我政治觉悟可高了,我有一套自己的政治主张,叫作 ‘大国民主义’。”

“怎么讲呢?”

谢世官瞅一眼老师,又将目光放到钟子路身上:

“在我的大国民主义里,没有民族、种族之分 ——有一点像孙中山的大同社会,但我的比他的还要先进。在我的大国民主义里,全世界就是一个国家,没有军队和政府,只有一支由各地筛选出来的人组成的治安管理队。还有管辖经济和治安的组织。这些组织的一切活动全部透明,所有组织成员都由群众投票产生,并且经常轮换。在我的大国民主义里,全世界人都是一家,哪里贫困就扶持哪里,哪里有灾难就救济哪里。”

“听起来不错。”

“总之,人们都不用受一切政治的压迫。在我看来,一切政治都是黑暗和可耻的。”

“­精­辟!”

“路你哥你赞同我的观点不?”

“超级赞同!”

“路哥我太高兴了,我终于找到知音了!”谢世官禁不住喜由心生,“来握个手路哥。我以前跟很多人讲过我的观点,但他们大都说我是个疯子,只有路哥你赞同我的观点。我真的太高兴了,那一句话怎么说来着?知我者 ——”

“生我者父母也。”

“对,对。生我者路哥也 ——不是,知我者路兄也。我太激动了,所以这么有名的句子都想不起来。路兄,我跟你真的是相见恨晚。”他执着钟子路的手。

“相见恨晚是一回事,咱们还得赶紧学习呀。”

“不,路哥,我现在太激动,我已经不想学习了,我现在只想跟你讲我的大国民主义。刚刚只说了一点皮毛,我的大国民主义讲几天几夜都讲不完,我打算出一本书来阐述我的观点。但现在我必须还要给你讲,因为我已经控制不住我自己了。咱今晚不学习了好不?”

“这可不好,谢弟。再大国民主义也得吃饭呀。要不下课?今晚下课了我好好听你讲。”

谢世官犹豫了一下。

“好,就这么定了。”

灯已经亮起,傍晚在宁静的夜空越行越远。白­色­帐篷在愈来愈黑的旷野上越显突出。蛾子们开始展开对灯的攻势 ——那些令人讨厌的东西。远处广播上依稀传来beyond的《海阔天空》。

“今天我,寒夜围看雪瓢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瓢远方……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也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路哥,”谢世官忽然又扭过头来, “我的大国民主义里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我刚才没跟你讲。”

“那就先让它重要着吧,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还不会用向量的方法解几何题。这不行,这段时间我做了不少试卷,发现几乎每套题上都有这类的几何题,我必须得会啊,我估计今年高考十有八九得考。”

“这你算说对了,这个还真必须得会。用向量方法解几何题会简便很多,你学会了高考肯定用得上,最起码能多拿十几分,十几分啦兄弟。”

“那你教我。”

“没问题,我们就先把大国民主义放到一边。”谢世官将椅子挪近钟子路, “今晚你什么也不做,就学这一个知识点,学会后再做几道题自然就会了。用向量解几何题,其实可简单了。”谢世官伸出左手,叉开拇指、食指、中指, “这就是x轴,这是y轴,这是z轴。你就这样对准了比到图形上来,就可以很形象地看到他的函数分布图……”

每个人都默默计算着高考剩余的日子,十分虔诚地等待。那种紧张之余的欣喜是无法言表的。似乎苦难的日子就要过去,似乎那努力的种子就要开花。或者更加珍惜剩余的时光,或者在厚厚的书堆后面等待着时间的消逝。时间一点一点地推移着,在宁静的夜晚,在酷暑的午后,在白­色­帐篷内,在某个角落吉他和歌声混合的空气中。

“苦日子就要到头了,”欧锋说,他没有燃一支烟,但依旧站在教室中间,望着大家,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你们的苦日子就要到头了。还记得以前教室里后面黑板上a history making class几个字不?现在肯定都还在。”

怎么有点伤感,可不像平日的欧锋哦。

“高考不能将你们打垮,地震也没能把你们击倒。你们的努力和拼搏、进步有目共睹,上天可以看到。我相信上天也不会亏待你们的。你们每个人都可以考好,考上理想的大学。即使有些人可能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能如愿以偿,但是别担心,你们经历过这一年的种种磨难,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换取的财富。这一段宝贵的人生经历一定会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你们,在你们人生的道路上发挥出巨大的作用。真的,这些完全不是空话,很多时候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尽管高考是一件只认功劳而不认苦劳的事。”

声音不大,但同学们依旧很静,所以可以听得清楚。

“对,我承认我以前的确待你们凶了一点,但是,这也是我一直引以为豪的地方。我希望你们可以理解我。即使你们不理解我也没太大关系,但是我很欣慰。我也可以对你们好一点,对你们温文尔雅;我也可以不骂着你们,不强迫着你们去学习;我也可以跟你们整天打成一片,有说有笑。但那样会害了你们的。那样对我没多大影响,今天我跟你们说这番话,明年的今天我同样给下一届的人说这一番话。你们考好考差对我其实都没太大影响,最了不起就是我奖金会少一点,别人对我的评价会低一些 ——那点奖金对我来说可有可无。但是对你们,影响将是巨大的。在现在一考定终生的环境下,你的高考成绩直接关乎你的前途命运,甚至你家人的命运。对,是有一些人没参加高考照样很有钱,生活照样很富裕。但请你们记住,那只是一些特例,绝大多数没参加高考或是高考没考好的人都在打工路上苦苦挣扎着。

“你们可以恨我,但我希望你们可以谅解我。我是一个很凶的老师,但我绝对是一个称职的老师。”

他在教室内慢慢地走着,仔细瞧着每一个人:

“有人希望高考改革。你们不要跟着起哄。高考改革只会对你们不利。素质教育,咱们农村来的孩子怎么去跟人家城里的孩子比素质?推荐或者别的什么,全是美丽的谎言!只要是由人主观来掌控,就会出现不公平。 ‘文化大革命’ 的惨痛教训深刻地证明了这一点。要真不高考而通过推荐上大学,你们永远比不过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现在的高考制度的确会抹杀掉许多人的特长,但那至少是客观的,是真实的。虽然也有极少人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手段骗取高分,但仅仅是极少数。你们农村来的孩子,一生难得有几次与别人公平竞争的机会,高考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次。只要你分数考得比他高,你就有优先进好大学的机会,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现在高考和招生是很透明的,很少出现暗箱­操­作。

“我喜欢体育,就是因为它公平,客观。你跑得快就该拿第一,不可能说你是有钱人的儿子或者某高官的侄子,就得拿第一。

“你们一定要把握这一次难得的公平的机会。

“你们的艰苦日子就要到头了,但我依旧还得站在这三尺讲台上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老师走出帐篷,呆呆地望着外面稀稀落落的行人。天空很低的下午,他的身影显得分外矮小。没有太阳,但偶尔有一丝风,于是空气并不那么十分沉闷。他又走进教室,望着一直静悄悄的同学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