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敬生住了一天帐篷,然后坚持要进四合院去住。他将四合院内自家的屋子 ——或者已不可称作屋子的屋子收拾了一下,倒掉墙体和落瓦的渣,修复一下撕裂的木板,找木头来拴在断裂的柱头上,支撑起上面的梁。他将床抬出来摆放在外面的木楼下。
“你还是出来住帐篷得了。”钟子路劝道, “我看你那个危险得很。”
“是啊。”钟欣应和着。
“怕什么?生下来便住在四合院,我还不了解这房子?跟你们说,这些木结构的房屋牢实得很。这样的房子要是都出大问题了,那就真没办法了。”
“外面又不是不能住。”钟欣说。
“屋子里还有那么多东西呢,你不管啦?”父亲反驳道。
“那点东西值几个钱?再说了这兵荒马乱的,谁有心去惦记你这点东西?别人自己的都还顾不过来呢。”钟子路说。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定神过后,钟敬生带着钟子路下地打油菜籽。
“真不知道还惦记你这几粒油菜籽做什么,你看现在有谁还下地来收这些东西。”钟子路不以为然。
“等到地震平息了,你还要不要吃饭?别只顾眼前。”
四合院一经修理打扫,看起来便也没那么破损没那么颓败了。
“过几天要去读书了?”钟敬生问。
“是啊。”
“不管地震有多厉害,活下来的人还得像模像样地活。你也别理会那么多,只管好好读你的书。”
“嗯。”
“我们十多年的心血噢。”
“嗯。”
“我们这一大家人从没出过大学生,就指望你啰。很多人的眼睛都盯着你呢。”
钟子路不发言了,只静默着。
“没考上大学之前就别张扬,别像树上的猴子。你到处许诺,万一到时候出状况呢?”
“不会的,今年我相信自己。”
“别放那么早的话,年轻人,别那么浮躁。”
“我这一年很用功的。”
“那这么多年我们都生活得好好的,谁想到今年会发生大地震呢?”
钟子路又不说话了。
“我们家并不富裕,说实话送你们两兄妹读书是费了很大心血的,但尽管如此,我们也从未在你们读书发展的路上苛刻什么。只要关于你们读书,该花的该用的,我们从没吝啬过。
“我们不是说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我就想争一口气!我就想让你们将来不会再像我们一样地生活!”
“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钟子路坚定地说。
村里沸腾着搬迁的事,人们越来越觉得这里再没有什么可以留念的。扶老携幼,都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似乎一刻也无法忍受。
传闻还在,关于瘟疫的,关于另一场大地震的,关于那些邪恶传说的。
但是年老的人们似乎更愿意留下来,誓与这一块生我养我的“是非之地” “共存亡”,尽管他们极其希望自己的子孙们搬迁出去。
没过多久,乡政府发话说有搬迁名额,并发放了一些申请表下来。大家便忙着填表,寻找自己心仪的搬迁之地,填写家庭人数情况,因何搬迁。许多人似乎一下子看到了希望,他们不再感觉无穷无尽的黑暗。
“都搬,全都搬走,”钟敬生说, “到时候这里的山山水水全荒出来了,我一个人放几十只羊子进去,也不管它们,估摸着它们长得差不多了就进去逮。卖一只就可以生活一段时间。我再开几亩好田,种我一个人的蔬菜和粮食。”
“陶渊明的生活啊。”钟子路笑着说。
“这些人都慌了。”钟敬国说。
几个人坐在四合院旁的坝子里,太阳已经落山了,清爽的山野,在没有余震的间隙依旧是那么美。
“慌什么慌?”一个近六十的男人说, “自作祟。你看我,地震过后,只把屋子稍稍盖了一下,黄在地里的庄稼我也不管他了。每天好酒好肉只管上,吃舒服了,便躺下来睡睡觉,管他余震地震呢。我看我也快够本了。一辈子忙忙碌碌,却一辈子一穷二白,也没享过什么福。现在孩子养大了,嫁的嫁了,娶的娶了,我还是这个样 ——跟敬国、敬生两兄弟说:人,别把自己逼太紧。你整天累得死去活来,要有一天两腿一蹬去了,后人也就记你个七期,最多不过三周年,三周年一完,你也就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民哥看人生还看得清楚啊。”钟敬国笑着说。
“看自己轻一点,可是这些小辈呢?”钟敬生说, “不能拉着小辈跟你一起……”
“对,”近六十的那个男人收起笑容,脸色变得凝重,“最叫人过意不去的是那些小蛋子。几岁的娃娃,什么都不知道,地震一来都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你说现在这状况,随时有余震,到处都在坍塌。幸亏没下大雨,要真一下大雨,好些被摇裂的山,被摇松的土,不知哪里会发生泥石流,哪里会整匹山一齐埋下来。我们都不怕,真要一下子被埋了倒也痛快,还落个深埋厚葬。你说那些孩子,哎 ——最叫人放不下的就是那些孩子了。前天我在帐篷里睡觉,我那个孙子小龙在我枕头边玩耍。我一醒他就冲我笑,突然 ‘隆’ 一声发生了余震,小龙一把抱住我的头,紧紧地抱住。当时我就痛哭出声了!这么小的孩子,你说真要在这场地震里没了……造孽啊!”
“人啊,要都为自己一个人活,都好过。”钟敬生说。
千般虫鸣从山野的某个角落传出来,应和着水声,淡淡的星星出现在蔚蓝的天空,偶尔有一丝风掠过,吹动青青的马尾草,浅浅的玉米苗子也随风舞动着。该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
清爽的山野的傍晚,美得撩人。
第二天落了雨,但不是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