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中起熬到第二天,其实也很少有机会,可以这样近去观察一个夜晚,观察那天空的月亮,观察那朦朦胧胧的夜色。观察月光消失,天空有了点微弱的光亮。那光亮也似乎不同于往日。
困在操场上的人们欣喜着新的一天的来临。黑夜过去,或许会有希望,或许那些痛苦的、恐怖的记忆会随之消散。但是新的一天降临,依旧是一片废城。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救援。天很快全亮起来,应该是忙碌的一天才对,高中的学生们该吃早饭了,他们一听到早自习的铃声便一窝蜂冲出教室,冲出校门。街上的米粉店、油条、豆浆、小笼包……那诱人的香味。上班的人们也会坐在店子里喝碗豆浆,吃两根油条,他们其实并不着急,这是个闲适的城市,上班也是闲适的。
可是大街上,那些碎玻璃、断砖头构成的一片狼藉打破了一切,中断了平淡的美好日子。人们不用上班了,人力三轮车像风一样全都躲起来,高中生们没有冲出学校去吃早饭了。平日在学校门口打油饼,卖咸鸭蛋、热凉粉的小贩们也不知去了哪里。
学校对面的书店昨天刚进了新书,可是现在它也同旁边的珍珠奶茶一起,沉寂在破裂的楼房里面。五月的小城,又该笼罩在高考的氛围中了,这儿的人不富有,但他们却越发重视对子女的培养。 “再穷也得让孩子读书”是他们的信仰。
那家双惠超市的卷帘门被人撬开了,大家拿走了里面的食物 ——真的饿了。到现在也没得到食物,没得到救济。正当同学们分食着那些抢来的食物的时候,学校决定让同学们回家。
告别了补习班的其他同学和老师。
“路上小心一点。”欧锋说,一个晚上,他狼狈不少。
“嗯。”
“后面复课或者什么学校会给通知的。”
欧锋拍几下钟子路的臂,挥一挥手腕,示意让他走。钟子路叫了袁紫和刘泽过来,三个人聚到一块。
“我必须得先回家看一下情况。”钟子路声音低沉。
“嗯,你路上留心一点,很多地方有滚石的。”袁紫说, “我觉得你干脆在这里待着,等一切都稳定下来了你再回去。”
“你觉得我稳得住吗?家里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就是冒着生命危险我也要回家啊。”
刘泽红着双眼,一夜之间,他颓废了许多。钟子路掏出红塔山来,只剩一支了,他点燃猛抽几口后递给刘泽。
“我们永远是兄弟,有再大的困难也要一起挺下去。你是个男子汉,一定要坚强起来,我今天回家看一下,等后面平静一点我再来看你们。”
刘泽不觉又落下泪水,他开始抽泣。钟子路从裤兜里掏出沙琪玛和一些饼干,分给刘泽和袁紫。
“我们家还有粮食,等我一回到家这些东西留着就显得有些浪费了,你们留着吃。”
袁紫忽然也落起泪来。
“我多么希望爸爸和妈妈马上出现在我眼前啊。”
钟子路抚一下她的头发。
“我走了。”
他带上钟欣,同玲珑镇的几个同学一起,先去出租屋取一些必要之物。房东一家和其他许多人一样都在县中队的训练场避着,老头儿见到钟子路,笑了。
“要回家吗?”
“嗯。”
“路上小心一点啊。等稳定一点了便来给我们报个消息。”
“嗯,天锦叔你们也处处小心一些。”
老头儿开了铁门,门边的空中过道被摇裂,若不是坚实,早就坍塌下去。他们下楼,屋子里一面狼藉,锅碗瓢盆什么的摔了一地,大厅的地板裂开很大一道口子,一边下沉,一边高升。四周的墙壁也裂了许多的口,可以见着里面的砖,甚至可以透过缝子看到另一间屋。
“天锦叔你出去等吧,这里面太危险了。”
“怕什么呢?”老头儿憨然一笑。
钟子路也笑了,他开了房门进屋去。里面乱成一片,那一面大镜子同玻璃窗一样,被震得粉碎。破碎的镜块里映出斑斑驳驳的屋子。纱窗被挤出窗外。墙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缝子。原本靠窗的床被震到了一米开外的地方。桌子上、地面到处都是碎小的砂砾块,水泥块。桌面的书撒了一地,像死了一样。那只心爱的陶瓷水杯也没能幸免于难,以碎块慰藉着那些书本。
钟子路已无心去惋惜这一切,他以最敏捷的手法装了一些好的衣物,一些自己喜爱的书,并一些其他重要的东西,抽身便走。刚到门口,他复又扭过身来扫视一遍整个屋子,这才离去。
天锦叔蹲在地上,收拾那些因被摔而变得残败的瓶瓶罐罐。
“天锦叔?”钟子路叫着。
老头儿慌忙抬起头来,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
“收拾好了吗?”
“嗯,我就拿一些重要的东西,等后面稳定一下了,我再来取其他的物品。”
“嗯,好的。东西放在这没问题,我们会把大门锁好的。”
“呵呵,没关系的,其实也没啥重要的了。那些衣服被盖什么的你要合适了,就拿去用吧。”
“有的,有的,我们有很多。”
两个人出了屋子。阴天,却很有些闷热。
钟子路告别了天锦大叔,带上钟欣,跟同镇的其他几个踏上返家的路。他们走出县城,沿着蛇形的柏油路往前走着。记得高一的时候他就有一个想法:在放假的时候和朋友一起沿着这条柏油马路步行回家。那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吧。不过那些想法终究经受不起实际生活的冲击,便不了了之。这一次是真的实现了,却丝毫没有那种快乐。
他不停地为家人祈祷着平安,他想象着家里的情况。路上车变得异常稀少,平日里那些长短途的汽车或别的什么五花八门的车尽都隐匿起来。只是偶尔有辆摩托车奔着,车上的人总是灰头土脸。或者县城附近的那段公路损坏不大,还有些的士来来去去。司机不是本地人,但地震过后他们并没急着回家。
沿路随处可见那些倒塌或是被损的房屋,还有坍塌的山坡。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毁灭一般,毁得那么彻底。人们都还在惊悸当中,谁也不去理会那垮塌的房屋,那跑出来的猪牛羊。路上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学生,偶或有一些别的什么人。
未受到直接损失的学生们“一心只读圣贤书”,难以真正体会到地震所带来的伤痛。又或者极富情感的学生们,又极易被那些创伤、那些生死所感动。
不觉已走了近两个小时,钟子路一行人来到一个去处,是一处山体严重坍塌之处。坍塌使得原本就很凹的山崖变得面目全非。公路上堆积了太多的碎石和土块,使得摩托车也无法行走。公路就从那凹处经过。看样子,这里刚刚又发生了坍塌,偶或还要掉落一些尘土。两端的行人都不敢由此经过,因为山崖随时有可能再次坍塌。
两端聚了很多人,有的跃跃欲试,但终究也不敢过去。而此处就此一条路,人们都犯了急。
“走,我们冲过去。”钟子路提议。
“你冲嘛,你不知道路上还有多少人被埋着还没掏出来。”旁边一个人说。
钟子路看一眼那人,也不言语。
忽然对面停下几辆军车,车上下来约莫二三十号身强体壮的军人。他们下车,不问缘由一整列人便冲将过来。显然是往县城方向去。他们每个人都握一把铁锹,背个大包。汗水早湿了他们的绿军装,但他们依旧小跑着往县城方向进发。
许多人见状便来了胆,也加足劲冲过这一死亡地带。钟子路忽然见着玲珑镇的冯涛。
“涛哥!”钟子路叫了他。
“子路?”他神情恍惚,显得十分烦躁。
“你去县城?”
“对。你有没去我爸爸他们的住处?他们的房子可好?你有没联系过他们?”
“我没有啊,今天一大早我们就从学校赶回去,县城哪儿也没去。”
“那县城房屋垮塌得厉不厉害?”
“差不多了。”
冯涛急躁不安:
“你妈跟我一起来的,我先走了。”
他说完一溜烟往县城方向跑去。
钟子路听说母亲来了,不觉双眼一热,那泪珠不由得滚落下来。他背过人群,止了泪水,冲到人群前面大喊:
“妈!”
钟欣也跟着喊:
“妈!”
钟子路边喊边用力挥着手。此时此刻,那似乎成了全世界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旁人尽都投来羡慕而欣慰的目光。
“哎,子路,欣儿!”对面一个声音回应着。
“你别过来,太危险了,等会儿我们就过去。”钟子路叫道。
钟子路再也按捺不住心情。
“走,我们冲过去。”他对钟欣说, “加足劲,一口气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