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琴圣还乡 楚宫惊演水仙操 兄妹相逢 高山流水遇钟期(续)(1 / 2)

高山流水 马南 5045 字 2022-02-26

伯牙见樵夫仅只两句,便点破其所思所想,道尽其胸中情怀,不由得惊讶万分!便急忙推琴起身,朝那樵夫深施一礼,又一把拉住他手,连连大呼道:“哎呀呀!真是失敬呀失敬!不想荒山野岭果真藏有如此贤士!若似先前衣貌取人,岂非错失了天下知音啊!”

“侥幸猜中,怎可当此谬赞!”——那樵夫虽布衣青巾,然则言谈应对之间,谦恭有礼,进退有据,全然一派君子风度,使得伯牙益发爱重!伯牙未加思量,竟脱口问他道:“看来先生也算是识琴知音之人了,不知先生还可否调弦­操­琴?”

那樵夫只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于琴案之后从容坐定,又略作思量,便且弹且歌,落落大方地­操­弄起来:“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伯牙在旁更露嗟叹惊讶之­色­,不禁与宛娘相视颔首而笑!一曲终了,伯牙便满心钦佩地问道:“哎呀!难怪先生气度高雅,才情不凡,先生莫非也是屈原大夫知己么?”

“非也非也!小人何德何能,焉敢僭称三闾大夫知己?”

“若非三闾大夫知己,又怎会熟知他的橘颂?”

“大人有所不知,这‘橘颂’早已流传于江汉之滨,不怕大人见笑,在我们此地,就连那三岁娃娃都会吟唱呢!”

“哦,那先生是否识得三闾大夫?”

那樵夫摇了摇头,现出一脸凝重:“小人无缘得识三闾大夫,只晓得三闾大夫忧国忧民,本为我们楚国中流砥柱,荆楚百姓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只是可惜呀,如今豺狼当道,­奸­佞临朝,硬是将三闾大夫给逼死了!三闾大夫不在了,我们楚国便要大难临头啦!”

“不瞒先生知晓,在下伯牙,亦是楚国秭归人氏,这‘橘颂’即为兄长屈原早年所赐!”

那樵夫闻言,便起身深施一礼道:“哎呀!不知大人原来竟是三闾大夫故旧知交,又是当今名闻天下的琴之圣手!小人适才班门弄斧,得罪了!”

伯牙深感惭愧,急忙还礼道:“方才在下真正有眼无珠,冒犯了先生,请先生勿以见怪!先生深藏不露,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樵夫欠身而答:“不敢!小人姓钟名期!”

“钟期?”——宛娘在旁不由得愣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自称钟期的樵夫,顿时粉脸绯红,神­色­大变!

“钟期?”——伯牙看了宛娘一眼,也不由得连连发问道:“你是说,你也是姓钟名期?你果真是钟期?不是钟旗?”

那樵夫正为有幸得识琴之圣手而暗自欣慰,却不知伯牙大人为何这般发问,只得又重复道:“不瞒大人知晓,小人原名钟旗,此后先祖为我将旗改期,是为钟期!”

伯牙不禁颔首又问:“是了!那我再来问你,那那那、那钟子仪又是先生何人?”

“大人说的那钟子仪,乃是小人祖父,大人莫非,与家尊……”

钟期话音未落,宛娘在一旁早已哇地哭出了声!

“奇缘巧遇啊!端的是奇缘巧遇啊!”——伯牙拉起钟期之手哈哈大笑,笑得钟期愈发莫名其妙!

笑过之后,伯牙方正­色­道:“我再问你,令尊祖钟子仪钟老先生先前是否做过楚宫乐师,其后又被秦兵掳走?”

“正是呀!”——钟期不知伯牙大人何故一再问起他那早已过世的先祖,不禁满脸疑惑,他看看伯牙,又痴痴望定那位只是哭泣不止的姑娘!

伯牙抓住钟期之手,仍不住追问道:“来来来,我还要再问问先生!先生当年全家西行赴秦途中,是否走失了一个年方五岁的小妹妹?”

钟期不禁更是大为惊讶,问道:“唉呀!这就奇了!小人如此家事,大人又何以知晓?”

“你先莫问我,我还要再问你,钟家走失的这个小妹妹是否名宛,家人俱称其为宛娘?”

还没让伯牙将话说完,钟期便不顾尊卑礼节,一把抓住伯牙问道:“哎呀!是呀、是呀!舍妹|­乳­名就叫宛娘,就叫宛娘!我娘为这个妹妹几乎将双眼都快哭瞎了!大人快说与小人听,舍妹她她她、她如今在哪里?”

“哈哈哈哈!端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伯牙霎时两眼放光,他一把将钟期拉至宛娘面前高声大呼道:“宛娘!宛娘!快来与你兄长相见啊!”

宛娘早已哭得如泪人一般,哪还能开口说话?钟期如堕五里雾中,茫然不知所措,口中仍不住地喃喃自语:“这姑娘,莫非是宛娘?我妹妹?大人,你是说,这姑娘,端的是舍妹?”

“哎呀!哪个还哄骗你不成?我说钟期贤兄弟啊!你还愣着如何?还不赶紧认你妹妹?这就是你的妹妹宛娘啊!”

钟期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伯牙道:“大人休要着急,这妹妹岂能是说认就认的?曾听我娘说起过,我那早年失散的妹妹左耳根后有颗豆大的红痣,是与不是,大人一看便知!”

“哎呀!你何不早说?待我看来!”——伯牙这一看便兴奋得将宛娘推至钟期面前高声大呼道:“有红痣,果然有红痣!不会错了,再不会错啦!这个便是你的亲生妹妹!”

“唉呀!果真是宛娘?果真是宛娘!宛娘!我那可怜的妹妹啊!”

宛娘早已泪眼婆娑,悲不能言:“我是宛娘,我真的是宛娘啊!我的哥……哥呀,你们让宛娘找得,好苦啊!……”

兄妹相认,不禁抱头痛哭!伯牙在旁也不由得珠泪滚滚,兀自抹一回泪水,又大笑一回!船上那些水手随从也都闻讯赶了过来,围在舱门口,听说其中前因后果,不胜感慨道,乱世之中竟有如此奇缘巧遇,也算是老天爷开眼,留给人间凡尘奇事一桩!

宛娘尚自啜泣个不休,伯牙揩净泪水劝道:“好了好了,快莫哭了,莫哭了!快来与你兄长坐下叙话,我还有满肚子的话要问哩!”

伯牙少不得将前后之事,又如此这般地与钟期述说了一遍。钟期听罢,不禁口称恩公,便要跪下叩谢大恩大德:“若非遇见恩公,哪有今日兄妹相认?恩公在上,请受小人一拜!”

伯牙赶紧扶住,连称呼也改了:“贤弟休要如此,你我一见如故,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今日贤兄妹得以相认,自是天公之意,与在下何­干­?”

钟期起身,与伯牙大人重新见礼,分宾主落坐;宛娘也擦去泪水,整好鬓发,又喜孜孜地斟上茶来。伯牙急急问道:“不瞒贤兄弟知晓,令尊祖钟子仪钟大人亦为在下恩师,如今又安在?贤兄弟因何流落荒山之中?”

钟期心中悲凉,黯然回道:“小人尊祖钟老大人早已过世!”

听说爷爷早已不在人世,宛娘与伯牙不免又各各伤心流泪,心痛不已!钟期又缓缓讲道:“自从那年被那秦兵掳去,其中悲苦自是一言难尽!多亏有上官锦心自愿请行秦国咸阳宫,我一家三代才得以回归故国,上官锦心实为我钟氏世代不忘的恩人啊!”

一提上官锦心,伯牙忍不住又伤心难过!宛娘一边劝慰老师,一边对钟期哥道:“哥哥有所不知啊,伯牙老师他、他也是上官锦心同母异父的兄长啊!”

伯牙揩­干­泪水,拦住宛娘道:“先不说这些了,还是让你哥哥钟期再说说恩师钟大人!”

钟期摇头叹道:“爷爷带着我们逃离了咸阳,千辛万苦回归楚地,又借此汉水顺流而下,来到这两江口,不料爷爷在此染病不起,撒手归天!爹娘含泪于大坟山下埋葬了爷爷,就此避住下来,为爷爷守墓,不想这一住已有近二十年了!”

伯牙闻言又唏嘘感叹一回,他瞥了一眼钟期的装束,又忍不住问道:“贤兄弟学识修为如此难得,却又为何混迹于樵牧之中?”

钟期坦言相告:“不瞒大人知晓,爷爷临终之前留有遗训,凡我钟氏子孙,永世不得入郢都为官,更不得为宫廷乐师!”

伯牙流下泪来:“好个不为宫廷乐师!唉,还是恩师有远见啊!只是苦了贤弟了!”

“荒野之人,一箪食,一瓢饮,温饱足矣!能靠砍柴种地安生立命,苟活乱世便是万幸!两江口山高水远,我一家老小在此以耕读为乐,伴渔樵为生,日子倒也安稳无忧!”

宛娘早按捺不住,几番打断钟期哥哥话头,急切想知晓爹娘如今居在何处?可都安好?钟期自然晓得妹妹心意,只是嘴角含笑道:“离此不远处,有一村庄,人称钟家村的,那里便是我们的家,去了贤妹便知道了!”

宛娘一刻也坐不住了,便嚷着要去钟家村拜见自己的爹娘,还要将伯牙拉着一同前往!钟期道:“贤妹勿急,若是我们爹娘见着你,还不定是喜是悲呢!”

那船上水手早备下了灯笼火把,钟期领着伯牙宛娘一行离船登岸,径直往钟家村而去。行不多远,便远远闻见­鸡­鸣狗吠之声,又望见一处小村庄,那村庄依山傍水,四周一片树林,虽是竹篱茅舍,却也十分齐整幽静。

钟期寻得自家小院,叩门叫道:“爹、娘!快开门啊!看孩儿带谁回来啦?”

儿子砍柴迟迟未归,那钟氏二老正自心忧无绪之时,开门一见钟期带回这许多陌生人,烛影朦胧之中,又惊见一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恍如二十年前失散的小女儿!

宛娘还未进得屋来,便一头跪倒在爹娘面前大放悲声:“爹爹、娘啊!女儿回来了!我是宛娘、我是你们的宛娘啊!”

钟氏二老恍若隔世,一时喜极而泣!那为娘的更是将昏花老眼擦了又擦,又颤颤微微地将她女儿看了又看,浑身上下摸了又摸:“果然是吾儿宛娘,果然是宛娘回来了!不想老身这辈子还能再见吾儿呀!”——言毕,又抱住宛娘放声痛哭,满屋之人亦无不动容!

骨­肉­团圆,悲欢离合,无非又惊又喜,又喜又悲!钟期又令其夫人娘子杏姑上前相见:“家里来贵客了,快带孩子上前行礼!”

杏姑领着孩子上前深深道个万福,伯牙不禁将两眼擦了又擦:“杏姑?你是杏姑妹妹?”

钟期深为惊异:“大人莫非认得娘子?”

伯牙并不答话,顾自向杏姑问道:“你你你?你果真是杏花村里的杏姑?”

“天哪!你是?你你你、你是我伯牙大哥?”

“是呀是呀!我便是伯牙、我便是伯牙啊!”

杏姑一时恍若梦中:“伯牙大哥?果真是你、果真是你么?”

“是,我是伯牙啊!十年前,伯牙曾去找过杏花村,只是再难寻觅,不知妹妹何以至此?”

杏姑不禁心酸落泪:“自哥哥走后,爷爷­奶­­奶­不久相继亡故;杏姑孤身一人离了杏花村,顺江而上,不料病倒在此两江口,幸得钟郎相救,才得以活命呀!……”

这才是有缘千里相见,无缘相逢不知!众人从杏姑口中这才知晓,当今琴圣在杏花村也有一番难得的际遇,于是各自感叹不已,对伯牙更加敬重!第二日,钟期夫­妇­先带着伯牙宛娘于上官锦心与香草灵前上香,又到村头爷爷钟子仪坟前叩头拜祭。恩师坟前,伯牙自将寻得师叔成连前后经历,痛诉一番不表!

不说荆楚民风淳厚,为款待送还钟小妹的恩公及一众水手,钟家村杀猪烹羊,忙得不亦乐乎!在钟家村盘桓数日,伯牙与那新识得的知音之人朝夕与共,把臂同游,却又觉得与那钟期贤弟好似前世神交已久,而今不过是阔别重逢,真个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只道是以琴相交怨天短,以曲相知情偏长。无奈思念大梁妻儿,伯牙归心甚切,钟氏全家苦留不住!这一日,伯牙告别钟氏二老及众位热心乡邻,钟期夫­妇­及宛娘送伯牙北返大梁!众人饶是依依难舍,送了一程又一程,将伯牙一直送到汉水渡口!

伯牙心中感慨万千,不禁叹道:“五亩之宅,树之以桑,此地两江交会,山川锦绣,这才是真正的王道乐土啊!”

钟期道:“此地不独荆风楚韵,还有山间松涛与江上轻风,入耳为声,目遇成­色­;朝闻金­鸡­破晓,卧看红日西斜,虽身居草丛榛莽,而其乐无穷!有生如此,又夫复何求?”

伯牙沉吟半晌,不禁摇头叹息道:“穷则安心,富则淡身!当今世上,争名逐利之徒,比比皆是;唯贤弟如此安贫乐道,志在山林,倒教在下既惭愧又好生羡慕啊!”

钟期不解道:“大人何出此言?大人声名如日月,知交满天下,而钟某本一山中樵子,譬如蜉蝣寄身于天地,朝生暮死,又何羡之有?”

“贤弟休再妄自菲薄,自轻自贱!”——伯牙沉吟道:“古往今来,凡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交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正所谓知音难寻,可遇而不可求也!在下今思之再三,欲与贤弟以知己、知心、知音者相交,结为金兰之好,以不负上天令我等相聚于此啊!”

钟期拜辞道:“不可、不可!大人贵为王公大夫、琴之圣手,钟某乃一贫贱布衣,其间何止天壤之别?请大人收回此言,钟某是万万不能攀附的!”

伯牙将钟期扶起道:“哎,休再说这攀附的话,在下碌碌半生,权当蹉跎虚度了!今日得与贤弟相遇,实乃平生之一大快事!贤弟如若以世俗贵贱论交,莫非是看不起我伯牙么?”

钟期犹自踌躇,杏姑在旁撺掇说:“哎呀钟郎呀!大哥看得起钟郎,为何还要推三阻四,婆婆妈妈的?钟郎将大哥当什么人啦,杏姑巴不得有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的大哥呢!”

宛娘也道:“是呀,嫂嫂说的有理!伯牙哥情同兄长,哥还犹豫什么?”